江山东流

　　每辆马车在进城门时都会经过士兵的检查。他们会拿着长枪在货箱里翻捣，确定可以了才放他们行。

　　当到他们的时候，方钰和宁川都为货箱里的少年捏了把汗。

　　“走吧。”

　　他们收了长枪，方钰赶紧驱马进城。车队的路程向着皇宫，他们趁中途散漫无人看管，拐了个弯到一旁停下。

　　宁川站在马车头，用劲打开货箱。一股干草的气味随即飘散在空中，扬起的灰尘在惨淡的月光下翻滚。

　　宁川挥挥手，没往里看，“喂，你还好吧。”

　　他低低的一声“嗯”。

　　方钰一看，他蹲在一堆漆亮亮的细木中间摸着下巴，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方钰皱眉看了看，“木箭……？”

　　“如果他这一车队全是木箭……”他话没说完，抬头道，“你们愣着干吗。”

　　这句话提醒了方钰，她解开腰间布袋，布袋里装着之前送信的八哥。打开，八哥迫不及待的飞了出来，碍于脚上有布条捆着，它就在方钰周身扑腾。

　　“你把它放了，我们跟着它走。”少年说。

　　方钰道：“我正有此意。”

　　“等等，”他叫停，折了几支箭放进衣袖，“你解吧。”

　　她解了八哥的绳，八哥扇了扇翅膀，“开路，开路。”

　　它飞得极快，三人穷追不舍。

　　方钰最先看出了端倪，“它在往沁园湖方向飞。”

　　夜晚的沁园与世隔绝。他们一路跟着八哥降落在沁园湖的一座拱桥上，八哥在桥上空盘旋三圈，叫了一声“来了——”俯身飞窜进拱桥桥下。

　　他们在桥上探出身子往桥肚里张望。由于角度问题，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你们看这湖水，”少年指了指桥的正下方，“湖水有涟漪……桥下有人！”

　　“桥底下是水诶。”宁川道。

　　少年一笑，“不是有船麽。”

　　话音未落，方钰已不在桥上。

　　少年说：“我们也走。”

　　下了桥，桥肚里果真有一条窄而长的木船，停泊在拱桥的最左边，只露出一角尖尖，其余部分隐在桥头的凹槽里，黑洞洞的，若不是船舱透出虚弱的烛光，还真瞧不出那里有条船。

　　方钰翻了个跟斗跳上船头，不用看她就能感受到船板的轻微摇晃。

　　站稳脚跟，她走向船舱。忽然间，静止的视野被某个黑影一闪而过，船身摇晃得厉害，就听水声哗啦一下。

　　他跳船了。

　　方钰想喊他名字却不能喊。现在全中陵人都在找赵承欢，她这一喊就彻底暴露了。

　　趁他没游远，方钰跳下水。

　　正月里的湖水刺骨，下水的那一瞬身体犹如失去了知觉。水里可见度良好，她能看见他的行动。

　　他在前面游得很快，方钰游得更快。

　　她拼命的游拼命的游，她不能放他走，放他走再找可就难了。

　　岸上，宁川和少年在等着他们。

　　方钰动作顿了下，他抓住停顿的间隙拔出短剑，猝然挑起一帘水珠飞跃于水面，电光石火间一道锐利的杀气逼向她的命门。

　　方钰自知躲不过，危机时刻她徒手极力抓住剑锋，钻心噬骨的痛楚在手掌心爆发，她身子在水中一颤，想张口低呼，却被眼前所见震动到无法发声。

　　只见黑布蒙面下的肤色白得发青，额头的纱布被鲜血渗透，殷红的血和湖水掺在一起，极度的白和极度的红交相辉映，画面冲击视网膜，唯有眼睛，唯有那一双如玉的眼睛闪烁着清醒的光芒……是他！

　　那天，在街头……

　　他的剑继续前进，方钰加大力气阻止它。剑刃一点一点割过她掌心血肉。

　　痛，非常的痛。

　　一粒石子就在此时击中他裸露在外的脖颈，是少年。

　　“方大小姐，你是傻了吗？”他说。

　　不知为何，手中的短剑猛地停止了前进。

　　方钰看着他，面纱就在这时滑落。

　　“承……欢？”

　　他以同样语调回应她，“方钰？”

　　犹如拨开迷雾见得月明，方钰一颗心跳得厉害，真相来得太不经意，她当下心头的讶然和欢喜占据了全部的痛苦，她颤抖着笑着，“是我，我……”

　　一连串的脚步声既远亦近，少年说：“先上岸吧各位，这里不安全。”

　　方钰手刚入水，伤口处就像被撒了盐巴，剧烈的疼痛搅拌着她的神经，痛到她的每寸肌肤仿若落在密密麻麻极细极细的针眼上。她嘤咛一声，差点晕了过去。

　　“忍着。”他说，托起她的下巴带她游上了岸。

　　方钰感觉不到自己手的存在，只知道很痛很痛。

　　即使是身为医者的赵承欢在展开她手心后亦骇然不已，该是怎样的用力才能使皮肉分割白骨可见，该是怎样的愚钝自己竟迟迟未觉。

　　“方钰……”他声音哽咽，方钰躺在他怀里皱眉笑着。

　　“怎么了，是不是很惨？”她半开玩笑，尽可能的轻松道。

　　“都怪我……方钰，都怪我……”

　　方钰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擦去他眉尾的水珠，道：“不怪你，真的。”

　　“简单包扎一下我们离开这里，”少年说，“船也别回去了，他们不久后一定会发现的。”

　　“不行，她的手不能简单包扎，一定要及时治疗才可以……”

　　“承欢。”

　　赵承欢死死捏住她的肩膀，“她伤成这样我不能不管不顾……”

　　“承欢，”方钰吃痛，低声道，“只是左手而已，没事的……“

　　“你们再磨蹭，就只有被抓的份。”

　　少年事不关己的样子触怒了赵承欢，但他是对的，赵承欢也知道他是对的。他被方钰手上的触目惊心冲昏了头脑，最后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还能忍吗。”他笑眼如初。

　　方钰点点头，“嗯。”

　　他扯了布来，轻轻，轻轻的为她裹上。

　　即便如此，方钰还是痛。无以加复的痛。她表现得痛苦程度只有她能体会到的千分之一，她想让他安心，不想他自责。

　　方钰由宁川带着走，赵承欢则和少年一起。

　　夜景幕幕飞过两侧，少年带他毫不费力气。

　　赵承欢说：“前面就是皇宫。”

　　少年道：“我知道，我还知道皇宫外围墙东南角处有一个被隐瞒的洞，是早几年前宫内人挖的，”他看着他，“圣上一定没有告诉过你怎么从密宫进入皇宫。”

　　赵承欢愕然，就像其他所有人遇见少年后一样的迷惑。圣上确实没有告诉他怎么从密宫进入皇宫，只告诉他如何开启密宫。

　　这毕竟是帝王家口口相传的秘密，他知道不一定就是好事。

　　“确实，”赵承欢承认道，这种被人洞悉的被动感让他不安，他不会问他是谁，因为他不会告诉他，“那个洞安全吗。”

　　“洞是安全的，进去后就不得而知了。我们进来时偷了一辆马车，他们进库盘点会发现少了一辆，中间时间差不会超过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内我们必须进入密宫。”

　　他突然一笑，“如果圣上忌惮，我是无所谓，方钰他们就不得而知了。”言下之意，他能进他就能走。其他人跟他没关系。

　　季玌早就暗示过他方钰的事，这次救了他他不见得就不会追究此事。

　　赵承欢得想一个折中的法子，既能救季玌，又能救方钰。

　　少年直接带他们去洞口，洞口很小，他们需要一个接一个的爬过。这是很有风险的，里面是什么情况他们不清楚，身后会发生什么他们还要应对。

　　宁川提议说，放迷魂香吧。

　　少年说，你是傻子吧，风这么大你是准备迷倒整个皇宫吗。

　　方钰嘴唇发白，道：“这样吧，你开路我断后。”她左臂无力的垂在身侧，手在宽大的衣袖里一动不动。

　　赵承欢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这个方法保险，”少年对赵承欢道，“当务之急就不要再纠结了，况且你不会武功。”

　　这句话戳中了赵承欢的软肋，他脸刷的一下变得铁青。

　　少年仿若无人继续检查着洞口，宁川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怕说错什么。

　　温凉的手指摸过攥紧的拳头，方钰对他微笑着。他手指放松，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过了几秒，少年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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