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雅传

　　百香园很热闹，在京中很有些名气。虽然人多嘈杂，店中的摆设却颇为不俗。路上听敏慧说，这店面原是两广会馆旧址，后来会馆迁址，这里也就变成了酒店。这里的粤菜极好，很多食客都慕名而来。虽说我也喜欢粤菜，只是此次来，实在没有吃菜的胃口。
　　张翰飞在店门候着，见我们进来，他给了敏慧一个眼色，便转身进了酒店深处。
　　我在敏慧的搀扶下，绕过熙攘的人群，左拐右转，来到后院的一处僻静院落。假山亭台阻隔，这里竟听不到前面的嘈杂，颇为安静。
　　张翰飞为我推开门。我觉得紧张又有些害怕还有些生气，多种情绪混在一起，让我一时愣了神。敏慧轻轻推着我进了屋，然后在我身后关上门。
　　屋子里幽暗，窗外树影重重，载煦坐在角落，低低地垂着头。
　　看见载煦，我便眼眶湿红，想想自己真是没出息，在门外还有些生气，见到载煦了，却变得没了脾气。我坐到他身边，载煦抬眼看我，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通红，满是血丝。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把头靠在他肩头，说：“你带我走吧，只要能在你身边，什么都无所谓，我不要名分，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他把我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我能感受到他胸口的温热。
　　过了好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抬眼看他。他苦笑，“我也想与你一起逃离这里，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逃到哪里去？真希望我们生在另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我们能做一对普通人，不被俗世所累。”
　　他说得这样轻松，不曾想却触及到了我的伤心处。我抵着他的肩头，嘤嘤落泪。他见我哭了，一时没了主意，只能抱着我，陪我落泪。
　　过了好一会儿，窗外风声阵阵，我问他：“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他无奈地仰起头，似是怕眼泪落下。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惨然地一笑，缓缓地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载煦。我看得那样仔细认真，想把他样貌牢牢地记在心里，“庆贝勒保重，或许以后便不会再见了。”
　　我转身离开，他却拉住我的手。那手的温度让我心痛，也让我迷醉。可是我明白，是时候再见了。
　　我挣脱开他的手，强忍着眼泪冲出门去。敏慧在门边候着，见我这样急急地冲出来，来不及和弟弟话别，便紧跟了上来。我也顾不得她是否跟上，匆匆往前跑，只想赶紧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只是这样匆匆跑，不曾注意路上有人，我在拐角一下子撞进了一人怀里。
　　那是个年轻男子，剑眉星目，皮肤白皙，长得像是某个港剧的男主角。
　　他扶住要跌倒的我，似是被我吓了一跳。我本该道歉，可是此刻又实在没有那个心情，便垂头跑开了。
　　跑到酒店外的僻静小巷子，我扶着墙喘气。敏慧在我身后，气喘吁吁道：“小姐，怎么了？”
　　我背靠着墙缓缓坐下，默默流泪。我只是想哭，哭出来便能好受些。碧云天，芳草萋萋。初春的景致极美，我的心却已死了。
　　敏慧也陪着我流泪，过了好一会儿，她宽慰我道：“小姐，别哭了，兰姨娘还在家中等着，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这才勉强起身，和敏慧一同回到家中。
　　回到我房里，兰姨娘便换上衣服匆匆走了。我们早已约定好，要是有人问起，兰姨娘便说有东西落在我处，故而回来取。可是我穿着兰姨娘的衣服一路走来，竟没有一个人多看我一眼，像是有人事先安排好这些家丁不要理睬兰姨娘似的，让我颇为奇怪。不过我也没多想，我现在实在没那个心思想这些。此刻，我心里盘算的是另一件事，我要跑。
　　既然载煦不要我，我在这个家里待的着实无趣，与其让我嫁给我根本不喜欢的载沣，我还不如一走了之，过我自己的日子。虽说我这么一走了之对不起奶奶和爹，但是我也不能拿自己的一辈子开玩笑。
　　逃跑这件事非同小可，我盘算着要多带些银子，让敏慧和出月与我一同离开，我们三人找个地方做个小买卖，以后也能生活。
　　初春午后，睡意沉沉，窗外杨柳依依，我却心事重重。这时候守门的小厮过来禀报，“二小姐，老爷有请。”
　　我被他搅了思绪，有些不悦，问他：“叫我？什么事？”
　　“听说是来了亲戚，说什么也要小姐过去见个面。”
　　来了亲戚？我自然是不愿意见的，便说：“你去回老爷，我身子不适，不去了。”
　　那小厮却跪在了地上，把头垂的极低，“二小姐，老爷说让您露个面就行，小姐不去，小的又要挨骂了，求小姐可怜，就去吧。”
　　敏慧给我找来一只簪子，劝道：“小姐何苦为难他？就过去露个面，也不碍的。”
　　我是实在不愿意去，便说：“那你把出月也叫上，被关了这么久，那丫头早就待烦了，我们也趁机会出去散散心。”
　　敏慧对着镜子为我戴上玉簪，“出月刚睡了午觉，说是没力气，就让她睡会儿吧。”
　　“哦。”我放低了音量，怕吵醒在隔间睡觉的出月，“别是感冒了，一会儿回来好好看看，不行就叫大夫。”
　　敏慧点头答应着，又为我换上衣服，我们便在小厮的引领着，去了前厅。
　　不知是来了什么亲戚，前厅门口很热闹，看来是那位亲戚带了不少随从。院子正中还摆了好几个大红木箱子，想来是那个亲戚送给爹的，出手十分阔绰。
　　我暗自咂舌，心想：这亲戚挺有钱啊！这么了不得的亲戚，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
　　屋里早已经满是人，连从不露面的兰姨娘也来了。我向奶奶、爹行礼，便在一旁的角落坐下。
　　那所谓的亲戚就坐在我对面，我偷偷打量他，是个端正俊朗的年轻人，看样子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敏慧站在我身后，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吸了一口凉气，伏在我耳边说：“小姐，那人是在百香园撞到的人。”
　　我这才想起来，怪不得那张脸很熟悉，原来是就是在百香园被我撞到的男人。我再抬眼看他时，他也正在看我，面带笑意。显然，他早就认出我来了，让我脸红不已。
　　爹很高兴，“贤侄就住在我这儿，也方便照顾。”
　　“谢程伯父，只是我多年没来京城，家中生意还要打点。”
　　爹点点头，并不强求，“也好，你这次来京中是要常住一段时间吗？”
　　“待到来年秋闱。”
　　月姨娘在一旁微笑附和道：“早就听说康二少爷文武双全，明年定能高中状元。”
　　康镇涛微笑着摇摇头，“姨娘谬赞，我也只是打算试一试，并不强求。”
　　月姨娘点点头，“你这样想，便是老天也会帮你，只是你孤身一人入京来，亲家母肯定放心不下，要我说你就住到家里来，也让亲家安心。”
　　听月姨娘这样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人是两广总督康定海的二儿子康镇涛，月姨娘的女儿馥英嫁的便是他的大哥。
　　康镇涛道：“我就住在百香园，那里本就是我家的产业，掌事的也是广西来的老家丁，吃住都是现成的。家父曾特意叮嘱我，入京来千万不能给程伯父添麻烦，我却是仰慕程伯父的为人和学识，免不得以后常来叨扰的。以后我怕是常来的，奶奶伯父姨娘以后别烦我就是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我爹心花怒放，众人又闲聊了几句，康镇涛便起身告辞了。刚刚我一直担心康镇涛乱说话，若是他说在百香园见过我，便会给我平招祸事，好在他什么也没说，让我悬着的一颗心可算放下了。
　　众人起身送行，我走在后边。康镇涛在垂花门停步与众人告辞，不知是否是我多心，总觉得康镇涛在看我，我低下头悄悄躲在敏慧身后，待康镇涛离开之后，我才松了口气。
　　爹今日心情不错，吩咐下人将康家送的礼物收入库房，我趁他脸上有笑模样的时候凑了上去，说：“爹还有什么吩咐吗？如果没事，女儿就回去接着面壁了。”
　　爹看着叹了口气，随即又微微笑了，“你如今身份不同以往，还面壁什么？只是别再淘气了。”
　　我眼眶微红，“谢谢爹，只是女儿实在不愿意嫁。”
　　爹仰头叹息道：“这种话以后便不要再说了，现在说这些全无意义，你嫁到贝勒府也是造化，好好珍惜吧。”
　　我看着爹的脸，心中苦涩。我已经打算好这两日便逃出去，不知我这一走了之，爹会如何，皇上会不会怪罪他，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爹把我叫到一旁，背对着我，手指揉捏着丁香叶子，“其实这些日子，爹也在反思，是不是爹太自私了，因为我与乌拉那拉远善不和，便觉得睿贝勒为人不堪，不愿你嫁入王府。这些天，总有同僚下属来向我道喜，细细想来，你能嫁入贝勒府，也是好事。”
　　我不愿听他这样说，把头转向一边，他回身看向我，“你是真的不喜欢睿贝勒，还是因为爹不喜欢他，才故以说不愿嫁到王府去？”
　　“我是真的对睿贝勒没感觉。”
　　爹细细地打量着我，“或许你嫁给他了，便能觉出他的好了，我与你娘成亲前，也是互不相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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