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恩

　　在叶秋有限的童年记忆里，洪武占了很大一部分。
　　叶秋幼时身体可以算的上孱弱，她的父亲叶轻鸿为了给她疗养身体，时常外出寻药，陪在她身边的时候算不上多。
　　那个时候，是洪武握着小叶秋的手，哄着她喝下一碗碗苦到反胃的药，也是他抱着小叶秋，跟她说一遍遍所谓的江湖。
　　后来她渐渐长大，身体也渐渐好转，忘了黑乎乎的药到底有多苦，却没忘被那双粗糙的手牵着的温暖的感觉。
　　叶秋垂眸，就这样直直的看着面前的人合了眼。
　　她的手还握着洪武的手，握的很紧，手上的老茧握起来并不舒服，也没有记忆中的温暖。
　　那双手凉的她发颤。
　　她还是没能留住他，他几乎是解脱般的合了眼，神情愉悦。
　　叶秋想，她这一辈子好像都是这样，谁都留不住。
　　即使十指紧握，即使紧抓不放，她所珍惜的，欢喜的，不愿放弃的，还是如细软流沙，从指缝慢慢流走。
　　从来如此。
　　谢七立在一旁，看着半跪在地上看不清神情的叶秋，心里闷闷的有些心疼。
　　谢公子一向没心没肺，今日难得多愁善感。
　　他正准备开口安慰几句，叶秋却忽的抬头，被绾起梳成发髻的乌发已经散落，艳丽的婚服上溅了些许血，厚厚的脂粉遮不住她惨白的脸色。
　　叶秋仰头看他，眼底不是他以为的迷茫和无助，只是暗沉沉的黑，仿佛要融入这无边的黑夜。
　　谢七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叶秋。
　　叶女侠的眼睛以前总是亮的惊人，眼底自成一片广阔的天地，有她路过的一泉清流，她听过的鸟雀争鸣，她见过的漫山遍野的黄花，有漫天星尘，有皎皎明月。
　　那是她对这个世界的满腔热忱。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清流干涸，鸟雀失声，黄花枯萎，星尘倾泻，明月无光。
　　她的世界轰然崩塌，他仿佛可以看到她眼中散落的压抑的，腐朽的灰尘，灰蒙蒙的落了一片。
　　叶秋对谢七笑了笑，是叶女侠标准的，并不好看的笑。
　　她说，我想出去。
　　她知道或许现在待在院子里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知道出去可能会让她的世界从此颠覆，可她还是想出去。
　　她想，总归是要亲眼看看。
　　看看结果，看看真相，看看...叶长风。
　　谢七握了握扇子，看着笑容难看的叶女侠，点点头，柔和了眉眼，说：“好，我帮你。”
　　他本来也该是属于那牢牢守着院子的一部分，打定了主意让叶女侠欢欢喜喜嫁得良人，安安稳稳的过完一生。
　　可他忽然想起了方才一路上，谢十一同他说的话。
　　他从未问过叶女侠要的是不是这样。
　　他或许应该让叶秋自己选择。
　　如果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他就什么都不说，如果她要寻找所谓的真相，那他就帮她。
　　所以当叶秋仰头同他说想出去时，他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好，我帮你。
　　这本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可谢七看了看当了许久背景板的谢十一，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完了。
　　因为那是谢大侠的做事风格，不是谢公子的。
　　叶秋愧疚的松了紧握着洪武的手，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又起身，同谢七说了句，“谢谢。”
　　谢七看了看院内握刀而立的冷峻少年，同叶秋摇了摇头，说：“你去吧。”
　　叶秋犹豫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说：“阿七，你小心一点。”
　　谢七弯了弯眼，指了指他身旁一言不发的黑衣青年，说：“那就拜托谢大侠了。”
　　谢大侠一个眼神都懒的给他。
　　叶秋见状，似乎想笑，却还是没有笑出来，只转身，向院门走去。
　　握刀的少年飞身向前，手中的小刀脱手，以一个刁钻的弧度极快的划向叶秋的肩胛。
　　他接到的命令是今夜不能让叶秋踏出院门半步，必要时可以使些手段。
　　握刀的少年仔细的琢磨了后面那半句话，觉得只要叶秋没死，怎样的手段都行。
　　飞来一剑打偏了刺向叶秋的一刀，连她飞扬起的发丝都没能摸到。
　　他这才转过身，正式的打量了那一剑断了他小刀的黑衣青年。
　　谢十一的神色是同他如出一辙的冷峻，腰间佩着一剑，剑身流畅，他立于谢七身前，任那握刀少年打量。
　　少年看到腰间佩剑时便知道自己不是眼前人的对手。
　　他的刀已脱手，眼前人的剑却还未出鞘。
　　打断他贴身暗器的只不过是谢十一不知从谁的手上，随意借来的一把剑。
　　那是很普通的一把剑。
　　这样的剑，城中的老铁匠一天可以打十几把。
　　少年的刀，却是难寻。
　　普通的铁剑打断了难寻的小刀，这本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可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少年的手中还有一把刀，他却没有脱手的打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少年从来不是这样的傻子。
　　谢十一的剑也没有出鞘，他本来就只打算拦住那个浑身杀意如实质的少年。
　　院里的人，只有少年能拦住叶秋。
　　叶女侠的武功着实不算高，但她有一堆稀奇古怪的药，叶府的护卫也不敢真的对叶秋如何。
　　所以她在谢十一拦住握刀少年后，几乎是没有任何阻碍的，踏出了院子。
　　她向偌大的叶府中，唯二亮着灯火的院子飞奔过去。
　　两个院子本就离的不远，她又跑的那样快，不出半晌，叶秋便到了。
　　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门板上摇曳的烛火映出房内被拉长了的人影。
　　门板上有两个影子。
　　叶秋颤抖的手抚上门框，却迟迟不敢推开。
　　屋内，有人喊了她一声。
　　声音透过门窗，透过蝉鸣，透过漆黑的夜，透过她崩塌的废墟，传进了她的耳朵，蓦然狠狠戳进她的心肺。
　　那声音带着叶女侠最欢喜的，甜腻腻的温柔，却仿佛浸过天山终年不化的寒冰，入骨冰凉。
　　那声音属于叶长风，他喊的是她最欢喜的一声，阿秋。
　　屋外，叶秋闭眼，终于还是推开了那一扇门。
　　推门的那一瞬间，叶秋恍恍惚惚的想，叶秋这个名字真的不好。
　　叶子到了秋天便要落地。
　　人到了秋天总是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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