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暄国记

　　賞青自然沒有異議。只是想著：這就是她打算定居下來的地方嗎？隔著這麼遠，到底她是循著山與河的脈絡梳理線索、抑或曾經聽說過某個亦真亦幻的傳言，就這麼找到了夢想中的地方。這麼順利，就像被祝福過。真是美，美得不太像真的。

　　她默默的點了點頭。

　　兩人順著道路下山，沿途詢問，找到了村莊長老的住處，那是與別的白木屋沒有什麼差別、甚至更低矮的一棟居所。

　　愷敲門，出來一個秀麗的白布裙女孩領她們入內，只見屋中坐著位七旬老人，鬚髮都已全白，臉色卻透著紅潤，微瞇的雙眼也很有神。

　　愷行禮道：「長老，我在義安鎮上聽說這裡缺人手，所以來應徵，我叫愷。」

　　長老見她舉止有禮，動作收斂卻剛健敏捷，顯然身手不凡，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只是越看臉上神色卻越是怪異，皺眉問：「這位武官，可否告知姓氏？」

　　夜暄國的武官職位幾乎都是世襲，從姓氏便可追溯至先祖事蹟。愷不得不回稟：「我是孤兒，沒有姓氏。」

　　這時賞青忽然走近了一步，在她肩膀後面輕輕一推，輕聲道：「阿愷，你忘了給長老看舉薦信。」

　　愷微微一愣，答：「是，我竟忘了。」回頭看她一眼，接過她遞來的一卷羊皮紙，雙手遞與長老。

　　賞青始終保持著一個淺淡謙和的微笑，讓人覺得她從來不應該遭受刁難，也沒有預期過被拒絕。她的頭髮已經長長了許多，特意挽起，鬢邊別著阿湄送的茉莉花銀髮夾，眼波清亮柔美，莫可仰視。

　　長老並沒說什麼，打開推薦書一字一句的唸，只見上面蓋的竟是東方將軍賀安瞳的官印，說他營中雲騎郎校尉單字愷者因故領眷辭職歸鄉，希望地方長官接納並給與方便云云。長老站起身來，頗為驚訝，這才上前一步，說道：「沒想到是東方將軍的舊部，閣下來此屈就，敝莊蓬蓽生輝。瓊枝，請妳帶這位長官先去看看住處。」他又轉向賞青，「這位姑娘便是……」

　　賞青低了頭，臉上微紅，答道：「是，我隨夫君來此，我叫作賞青。」

　　鹿早提議過兩人同居一室，自稱夫妻，大為方便，也可減少他人懷疑。

　　長老點點頭，又說：「賞青姑娘，人老了舉動隨性，若有失禮之處還請不要見怪。」

　　「您太客氣了。」賞青接著轉頭對愷道，「阿愷，你陪長老說話，我累了，想先去住處休息片刻。」

　　「好，路徑不熟，妳小心，我稍後便來。」愷順著回應道，竟無比自然，仿似本就應該如此。自從剛才起，她就一直把目光放在她臉上，直到目送著她出了門，這才垂下。

　　瓊枝不禁有些羡慕：這對夫婦真是一對佳偶，丈夫英俊體貼，妻子溫柔美麗。

　　她引賞青到給新武官準備的房屋，該處靠近湖濱，房內家什齊備，雖然簡樸卻打掃乾淨，自有天然之美。

　　路上她順手採下一束碗口大小新鮮怒放的紅花，進了屋後插在靠窗的粗瓷花瓶中，在粗布圍裙上搓了搓手，靦腆的說：「曼依花寓意吉祥，花語是新開始，我沒有準備別的東西，這花送妳，希望妳喜歡。」

　　這花瓣密密層層的精緻美艷，賞青由衷的讚嘆：「真美，我很喜歡，多謝妳。」

　　「不客氣。妳年紀應該比我小，啊，妳的皮膚真白皙。」她見賞青取下披肩，露出纖細雪白的脖頸，不禁讚嘆道。

　　賞青的臉又紅了，無法應答，只得對她一笑。

　　她轉頭從窗子看出去，只見湖邊幾隻白色水鳥正展翅飛起。湖水浩蕩，幾乎看不見對岸，仿若無邊無際，視野開闊，令人心懷為之一暢。

　　瓊枝似乎很願意跟她攀談，為她解說：「那是絲絮鳥，妳看它們翅膀下面的長羽毛，像不像長長的棉絮？每年這時候它們都會來，湖裡的魚正肥，這些鳥吃飽後，就會尋偶成家，繼續繁衍。」

　　是的，鳥兒跟人一樣...…也會想要安家。牠們在這美麗寧謐的水邊尋得安身之處，應該可以住得開心暢懷吧。她沈浸在這種平凡幸福的想像，一時竟失了神。

　　瓊枝卻又說：「但我們都不在這湖裡打魚。妳看湖面上一條船也沒，聽說是因為這湖的水不好，水裡的魚也不能吃。打魚的要去東邊的石湖打。」

　　賞青怔怔的望著遠處，只覺心往下沉，不知如何回答，淡淡「喔」了一聲。

　　瓊枝忙又補充：「妳別擔心，屋後有口井，日常飲水可以從那裡面汲取。」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一陣，多半是瓊枝在細細說明這個季節可以種些什麼菜蔬、跟哪家買肉、何處可拾柴禾之類的生活瑣事，賞青所知實在有限，接不上話題，只能不停點頭。

　　這時候屋外腳步聲響，愷抱著個馬鞍走了進來。瓊枝立刻收聲，起身行禮：「長官回來了，那我就先告辭。」

　　賞青這時回頭看見愷臉上的表情，不由得一呆。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這一刻，門外紅花芬芳、綠樹成蔭襯在她身後，門楣上的陽光映亮眉梢眼角，唇邊甚至有隱約笑意。

　　她不禁喚道：「阿愷……？」

　　「賞青，我被錄用了，已經謝過長老。」愷略為環視屋內，又朝瓊枝道謝，「這裡很好，也謝謝妳。」

　　「不用這麼客氣，長官，你們能留下，我很開心，長老可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找到人手，今天是個好日子。」瓊枝道，「賞青妹妹，我該回去了，你們若是還缺什麼，只管來跟我說。」

　　「多謝。」

　　「我都說了別客氣。」她的臉微微紅起來，這就告辭離開。

　　瓊枝走後，愷放下馬鞍，將門輕輕合上，這才坐下，望向賞青：「剛才多虧了妳，將長老應付過去。」

　　賞青輕輕說：「是鹿教我的。」

　　「原來是這樣，鹿什麼都料到了。交到這樣的朋友，倒是我的幸運。」她又說，「此處不如我想像的安寧，聽聞村內近來常被騷擾，也因此對陌生人滿懷戒備，若沒有鹿的舉薦書，很難被接受定居。怎麼樣，這房子妳還喜歡嗎？」

　　這番話加上剛才瓊枝說到湖水時的恐劇戒備口吻，觸動了她的心事，她一時間張口結舌，回答不出。

　　愷見她如此，有些疑惑：「有甚麼不合適的嗎？」

　　她依然不知怎樣回答，只好繞開話題：「不，不是，長老還跟妳說了些什麼？」

　　「他說莊上守備隊中大多是年輕人，不服管束，要我對他們嚴厲些。」愷的目光並未稍離她。

　　賞青低嘆了一口氣，這才坦承：「我有些害怕，無論走到哪裡，總是避不開這些紛爭……」

　　愷一頓，看見她微蹙的眉頭，忽然明白了：「妳記起來了？是什麼時候的事？」

　　「在未城時，我跟姑媽回家之後。」她輕聲說，「也不是全部，直到我們來的路上，才一點一點的記起來，有時候是在夢裡，有時候……看到一些東西就想起一些。」她說得這麼平淡，就像敘述的不是險些令她送命的往事，語氣中也不帶絲毫傷感，只是越處之淡然，越見融入骨髓的淒涼。

　　愷沉默一刻，用難得的溫和語氣撫慰她：「想起與否都罷了，往事已經過去，我會好好護妳周全，不必害怕。」

　　她並不擅長花巧言語，但話中誠意讓她感動。

　　「嗯。」賞青又問，「所以我們就在這裡住下來，妳負責守衛村莊，阿愷，如果捉住了瓦族人，要把他們怎麼樣呢？」她不是十分刻意，但問出這個問題，難免心潮浮動。

　　愷只說：「如果是在丹城，他們會被處死。」

　　不知道的人會以為她心如鐵石，可賞青知道她其實並非無情人：「妳不再是女皇的監刑官，若是由妳決定，會怎麼處置他們？」

　　隔了片刻，愷答道：「也許勸留一些人在村裡幫忙，我們的人手也不足。秋季快結束，許多作物要收成。」

　　「留下來，做為奴隸嗎？」她低聲問。

　　「……是的，總比餓死好吧。」

　　她不說話了。

　　見她不再提問，愷默默的開始修理馬鞍。她用鐵針釘入厚厚的牛皮，穿上細麻繩，補在磨破了的地方。那繩子涂過油，拉緊後像鐵絲般堅硬。賞青瞧見她的拇指與食指內側都有厚厚的繭皮，被鋒利的繩子極快的擦過，連半絲痕跡也沒留下。

　　明明是在宮中富貴所在長大的她，做起事來竟似什麼都會，比尋常工者還全能。只見她低著頭，連後背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浸濕了，貼在身上，顯出肩膀寬闊、背脊挺拔的線條。陽光在她頸窩裡的汗珠上閃動，她偶爾抬頭，目光筆直鋒銳，就如朝陽照水一般，顯露出十足的陽剛襲掠之氣。

　　這樣的人如果現身沙場，倒可領得千軍萬馬有餘，為何一定要背井離鄉、與自己共同流浪呢？若不是有刻骨的傷心事，何必做此決絕的選擇。以她緘默內斂的性子，從來也不說，卻還是不忍心令自己的母親完全得不到音訊的吧？在這麼偏遠的小村莊中平淡的活著，讓遠在丹城的女皇知道她雖然出走，卻沒離開物族地盤，或許能夠了解她的一分心思。

　　愷發覺了她的目光，朝她看了一眼：「妳在想什麼？」

　　她有些窘迫的回答：「……要是妳的母親知道妳跟一名女子以夫妻名義一起生活，會怎麼說？」

　　這次愷彎起了一邊嘴角，有戲謔之意：「我想如果她發現我跟一名男子以夫妻名義一起生活，才會覺得驚訝。」

　　「啊？為什麼？」

　　「因為，我對男子從無興趣，母親曾經送少女至營中陪我過夜。她們來的時候都被蒙上眼睛，綑住雙手，令她們無法得知自己被送到何處，看不見我的面孔，也不能碰到我。就算在知道我是女身之後，這樣的安排也沒有停止過。」

　　這下子賞青更聽不懂了：「妳是說……妳像男人一樣……對她們……」

　　「我身為女人，願意與之相伴的，也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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