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步步是尘埃

　　一直挂完十多瓶水，身上的紫气全都退掉，陈意才算真的从鬼门关里出来。出院后，什么也不干，专门守着电话。等到家里快递来了之后，又去药店出些加工费把药全配齐，送了四副给于国海，至此只字不提地的事。
　　剩下的就是漫长的等待。
　　回到公司，她硬着头皮做事，假装不在乎。在宣传部已然没有她站脚的地儿，听说林果已经多次在各类会议上提出类似的请求，除了凌风坚决反对，凌云没有表态，其他人大部分还是支持林果的，至少得给陈意调个部门。
　　陈意不理会这些传言，一心算着日子，一共是十副，两周，最多三周，只要让于国海尝到甜头，他没有理由不向自己低头。
　　可是于国海的电话怎么也不来，两个人像隔空较劲似的。她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成了失望，她终于不再一门心思想这件事。

　　正侍弄着永远也整理不完的报表，手机响，她看也不看便无精打采地接起来。
　　“你好，请问是陈意陈小姐吗？”
　　陈意没听出是谁，机械地问：“我是，你哪位？”
　　“陈小姐，我是于总的秘书。”陈意赶紧一下子从凳子上弹起来，语气却极度平静：“噢，是宋姐啊，你好！”
　　“是这样，如果你下午有空的话，于总约你三点来公司谈谈。”
　　“噢，我最近实在是太忙，手上积着一堆事，可能一时抽不出时间！”
　　“那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或者一起吃个饭，再忙也要吃饭的吧！”
　　“这个，我这时候还说不准。”陈意心里已经完全出离高兴，平静的让她自己都觉得意外。
　　“那我中午给你电话，到时候再确认？对了，陈意，你再来的时候带一份意向书来，细节的部分可能还需要再敲定！”陈意放下电话，这世上根本没有笨蛋，只比一个无欲则刚。
　　这算是成功吗？可是没人能分享这份喜悦，周围的人各忙各的，没人被陈意内心的翻江倒海波及。
　　于国海这么久才打电话给她，肯定也是想尽办法，不得已而为之。她突然同情起他来，她因为站在公司的立场上才觉得他可恶，可换一个角度，他凭什么卖自己的地成全别人的事业。突然之间就对前程往事感到异常模糊，不记得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是真是假？真的分不清，她甚至对刚刚是否接到于国海秘书的电话也产生怀疑，如果不是已接来电那个号码明确地提醒着自己，她一定以为又是在做梦！

　　终于再见于国海，态度完全改变，大家都是开诚布公，前话一概不提，也不再装傻、兜圈子，他主动说到合同的事，提出土地是祖宗辈就打下的基业，他这一卖就是败家子，所以多么为难。陈意也不想刁难他，买地的钱还按之前林果和他谈的那个价给，大环境这么不景气，这个价到哪里也是再不可能有的，相信于国海也不吃亏。至于他想要的东西，陈意不得已留了个心眼，只给他一半，剩下的承诺合同签完之后再寄给他。
　　这个事大家心照不宣，陈意也亲口答应一定保密，绝不外传。
　　宣传部乃至整个公司所有人认为尘埃落定的事，她居然用自己的方式创造一个奇迹！

　　林果从回来后没有再跟陈意说过一句话，连看都没看陈意一眼，公寓都没有回过。
　　陈意知道这个道理，对林果而言她已经是走定的人，没必要再浪费感情。
　　陈意曾经不是没想过：她要拿着这份合同回去拍在林果的桌上，好好煞煞她的威风。
　　可事到如今，她完全改变了主意，实在已经过了爱出风头的年纪！
　　她不想再伤害任何人，可一时间实在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最后只能决定走一步看一步，等分析会过后再做决定。

　　休息间隙大家又聚在一起聊天，心事重重的陈意很久没有参与她们的谈话。这会从她们身边走来走去，一直听到提及“尤暖”这个人，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她随口提醒：“你们在说什么呢，过会林果回来看见又该不高兴了！”
　　“意姐，凌总要谈恋爱了！”
　　陈意冷哼一声：“谈就谈，不谈就不谈，什么叫要谈了！”她对这种从来都不绝于耳的绯闻已经见多不怪。
　　“尤暖回来了，确切地说是毕业，从美国回来了，所以是不是要谈了？”
　　陈意顺口问：“谁是尤暖？”
　　“哎，隔壁‘君临天下’的尤老板的千金，和凌总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据我们推测她是目前众多候选女主角当中最有可能成为凌太太的！凌总不找女人肯定就是在等她呗！”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以为是菜市场买菜呀，萝卜配烧肉，两样齐了就能下锅变成一道菜？”
　　“可是这尤暖回来的蹊跷呀，早不回晚不回，凌云马上过三十岁生日她回来？再说那个尤老板这么多年干嘛跟我们凌总那么好，不就看中了是个女婿的好苗子吗？你看我们凌总人品没话说，做人做事那都是一流，你们看着，等凌总生日时看我说的对不对！”
　　“噢！”陈意点点头，这种豪门配对相亲的事她向来听都不要听！
　　凌云真的做人做事没的说吗？哼，自从那天医院里离开，他再也没问过自己的情况，康复没有，还有没有不舒服，完全没有，这个男人太无情！

　　二季度高层分析会。这是公司唯一一个不需要也不允许任何宣传报道的会，只有领导层能参加。因会上有个环节是讨论自己去留宣传部的问题，为此陈意能在后排旁听席上谋得一个座位。
　　陈意注意到所有人进会议室时都会看她一眼，可以看出这会场里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她，用这种无理取闹的方式博人眼球的员工实在找不到让人喜欢的理由，陈意最近确实感受到了这种困扰，当然这困扰很早就存在，在顾镇的时候就有。但事实是并不是一群人讨厌一个善良的人这两派人里一定就有善恶、好坏的标准，客观环境没有给彼此机会去了解去接受和欣赏的机会，人与人之间往往就带着这种粗浅的成见相处，如果以后也没有机会，这种偏见将影响一生。
　　正当陈意一心想着她刚刚才得以领悟到的“成见论”时，凌云进来宣布开会，陈意就以他作为实例展开进一步的论证。
　　直到他们讨论的问题结束，才对这一研究失去新鲜感，暂时丢开。办公室主任肖敬生提请凌云：凌总，下面要跟各位讨论一下宣传部陈意的人事安排问题。按理人事安排的会议当事人是不该在场的，只是凌副总表示在讨论之前需要听取陈意本人的意见。
　　林果迫不及待地开口：“各位老总，此事因我而起，我来先说两句。陈意是个人才，但是我们两个个性都太强，工作上没法配合，这次这件事已经充分暴露问题所在，所以我觉得从利于个人发展和公司和谐的角度考虑，把我们分开是最好的，这也利于大家都能更好的开展工作！请各位领导考虑我的意见！”林果的意思很明确，宣传部自己和陈意只能留一个！
　　陈意这才抬起头来看了对面的林果一眼。
　　“你有什么建议吗？”肖敬生问林果。
　　“我觉得陈意在宣传部太委屈她，同批的另两个同事已经全部任职，反观宣传部现在中层名额已满，到别的有空缺的部门是对她负责。”
　　陈意不说话。
　　肖敬生刚想开口问张少驰意见，只见他已抢先一步起身出门接电话去了。
　　林果见没人说话，接着说：“我是对事不对人，陈意你别不高兴啊！”
　　陈意扫一眼一屋子的人，很多人以为自己该为这点事登上大雅之堂感到兴奋，她敢肯定今天这个会如果不是林果坚持在众人面前出自己的丑，根本不会带到如此高级别的会上来讨论，从一个层面上来说，这是公司给林果在停陈意职之外的另一个安慰。
　　“不会！”陈意怕长时间的沉默，让自己这两个字哑火，所以提高几十个分贝，这与安静的会场气氛极不协调。
　　“陈意在某些方面确实有特长，但是她也犯过低级失误，她目前所在的岗位非常重要，上接凌总本人，下接集团的每一位员工，我觉得这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人无法胜任的岗位。这些问题不能因为她杂志编的好就全部回避掉。”
　　好一会汪明博开口说：“我个人觉得陈意还是很沉稳的，当然她还年轻，还有进步的空间！”
　　“汪经理，那您知不知道这位沉稳的同事是一个没有辞职的省调干生吧！单从这一点上看，她的人品就不如各位看到的这样好。”她的事终于还是被林果知道了一些，只是这消息大约这屋子里最核心的几个人早就知道了，她以为是一记重磅炸弹，其实只是一个空炮弹。
　　真的离职证明寄来以后，陈意交给了凌风，并通过邮件向他坦白了事情的原委，哪知道这在他来看，根本就没有当一回事，凌云还不是一样，这种事他们以为是事那就是大事，他们以为不是那是什么也算不上。
　　“林果，题外话就不要说了，她没辞职的事那是人事部的事，自然有凌风去解释，当初是他作的担保，换句话说，这个是你们宣传的内部矛盾。”汪明博说这个话，不知道出于什么立场，他不是希望自己走的吗？
　　陈意将眼光越过重重人头找到凌云，他一直都没有开口，原来是用手臂撑着头闭着眼睛在休息，陈意并不确定他就是真的睡着，但肯定是累的。一股不知道哪里冒上来的情绪左右着自己，林果说什么，公司怎么决定她根本不在乎，她已经放弃太多，实在不值得为宣传部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位子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争的面红耳赤。
　　凌云突然站起来，走出会场，可能是去接电话，可这一举动恰好让陈意看清，自己的事是太小的事。
　　肖敬生开口问：“陈意，鉴于对你职业发展的进一步考虑，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是调部门，你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哪里？”

　　陈意回说：“首先，我向各位老总道歉，占用大家显然非常宝贵的时间来讨论我的去留问题，虽然我只是一名非常普通的员工，仍然让各位为难，我心里非常愧疚，但我这个人还是干脆的，我想如果在这大半年时间里我那样努力都没有让老总们看到一点价值，那么各位不用再费心讨论我的事，我选择离开。”
　　陈意这句话说出来实为真心，却没想到起到解气的效果。
　　但凭心而论如果这时候让她离开多少有些不甘心，她这也是破釜沉舟、一箭双雕，既掂量自己到底几斤几两重也看看众人的嘴脸。
　　陈意这样说让人意外，给林果的优势心态浇了一头冷水，如果她硬要争些什么，那么她最好的方式就是不陪她玩。
　　到此心灰意冷，再不抱幻想。
　　肖敬生低声向刚刚进门的凌云汇报着情况。
　　凌云听完，似乎想透过人墙找到陈意确认这个事，但眼光在搜索中途便又收回去，他清了清嗓门，终于开口：“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大家也都听懂了，对于这两位的事我来说几句，先谈陈意，我对陈意作一个简单评述。各位，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认为，我先谈一下我个人的观点。我们是一家年轻的公司，不能否认在这短短的发展阶段里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企业文化最契合的宣传角度，放眼望去也没有这样的人能够承担起这份责任。很明显陈意在这方面做的非常出色，她身上有文科生的底蕴，同时也有能够迎合企业需要的业务能力，这种能力是自发的，而且是充满朝气和潜力的。这一点大家也是有目共睹，要知道一个企业想培养一个成熟型的人才，比如像她这样一个对企业文化有明晰概念和思维的人才，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够站在最适合的角度发出最正确的声音，李部长，你觉得如果她离开这个岗位，我们还要花多少时间重新找到一个适合的人？”凌云使劲地揉着脑袋，侧头问人事部长。
　　人事部长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后回答：“之前也不是没有培养过，但都没能成熟，钱和时间公司倒从来都舍得，送出去多远的培训都有过，但正如凌总所说，这个工作不是单靠勤奋就能做到的，其实更讲究天赋。”哪个听不懂凌云话里的倾向呢，谁也不傻，当然顺着老板的意思。
　　凌云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之后，接着说：“我想提醒各位，我只知道陈意在没有花费公司一分钱的情况下独立且出色地完成了公司文化阵地建设，这让我都觉得意外，杂志也办的也让我们眼前一亮，每天的日报各位更是看得见的，不用我说，这都是专业水准。当然她作为新人在工作中难免会有一点小差错，但我还是相信瑕不掩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目前，在凌云集团找不到一个比她更适合这项工作的人。我桌上还放着一本张部长前段时间递交给我的公司的全年宣传方案，我可以发给大家看看，想法非常成熟，不比每年从外面花大价钱买来的差，所以我请各位，请你们摈弃对年轻人的成见，用公平客观的心态去评价她的表现。在这里，我带头表个态，对她的表现，我感到欣慰，我觉得不止是凌云集团，任何公司遇到这样的员工那都是幸运，这样的员工如果还要再挑她的毛病，实在让人无法理解，甚至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的表现已经超出了新人的水准。”
　　听完凌云说这句话，肖敬生向陈意招手，陈意会意，往会场外走，凌云的声音还在继续：“林果是公司的老员工了，我记得上次开这个会时我们讨论了她的副部长职务，我希望你作为公司的中层能够有胸襟去接纳和包容新员工，妥善处理与下属的关系。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争执发生，我就不认为是新员工不成熟，而认为是你对领导职务不够胜任！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我不想再听到关于这件事的任何后续话题！”
　　他的话算不上英雄救美，但在陈意听来绝对算得上是天籁之音，陈意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是万万没想到这话会从他口里说出来。
　　而且说这些的凌云第一次让陈意觉得他是一个优秀的企业家，而不是一个幸运的继承者。
　　尽管知道凌云刚才那段话是对事不对人，但她还是感到满足，这是第一次她从他身上看到了她最想看到的两个字：温情。

　　肖敬生对陈意说：“你现在跟我到办公室，有个东西让你签字。”
　　在肖敬生办公室坐了一会，两个人也没什么聊的，陈意就有意无意地翻报架上的报纸。
　　肖敬生突然倒了杯水送到陈意面前：“来，喝点！”
　　“谢谢！”
　　“陈意，别有思想负担！”
　　“我知道。”
　　“凌总对你评价很高！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对一个新人有这样的评价，你要好好表现，企业里不比你做公务员前途差。”
　　陈意不答。
　　又是一阵沉默，肖敬生手机响，他起身说：“凌总找我，会可能结束了，你回去吧，好好工作，别有心理负担！”肖敬重复说着的就这么几句话。
　　陈意笑着点头，她摸着包里那一份无人问津的意向书，几天前它还是个香饽饽呢，现在就成烫手的山芋。她到底该怎么处理？她该问问这些人吗？能问吗？
　　于国海那边恨不得七日内收不到凌云集团的汇款，毕竟这协议是他和陈意之间的，并不牵涉公司，陈意到底有什么个人目的谁能说的准。
　　可是经过今天的事，她的想法变了。
　　凌云的话仿佛一下子提升了她的境界，让她看问题的角度全面也深刻许多。
　　凌云站在走廊上听汇报，还没进办公室。陈意见人已经散的差不多，在原地磨蹭着，她好希望凌云能看见她的犹豫，叫住她问她有什么事，然后自己什么也不说，大气地将意向书交到他手里，爽快地说：送你的！
　　可走廊上始终没有响起凌云喊她名字的声音。
　　当陈意再回头已是人去廊空。
　　在电梯里从18楼坐到1楼，又从1楼坐回18楼，来来回回好几趟，真的已经没时间让她纠结，她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后天又拖分析会，七天已经过去五天，再不给他，她这些天的努力就等于全部白费，更别说对公司的损失。
　　狠下心往他办公室走去！
　　门开着，可是并没有人，陈意又静听几秒确定连呼吸声都没有，这样也好，他不在，可以不用和他正面接触。
　　毕竟是在别人的办公室，以为他随时可能回来，那心态像是做贼，迅速从包里拿出合同放在办公桌上，赶紧跑出去，走到门口，又回头把它从醒目的位置移到不醒目的位置，又折回身重新塞回包里，再放回去，又拿回来，她恨死自己此刻的犹豫。
　　思想斗争也是斗争，斗的她心慌意乱：再想想？下午再说？陈意终于又从桌上把意向书放进包里，准备离开，一回身凌云已经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不说话，她就要说话：“我，我……”
　　“你总这样进别人办公室的？”
　　陈意知道这个“总”是算上了拿钥匙的那次，明明承诺过“下不为例”，想到这更加着慌：“我……”
　　凌云从门口往办公桌前走：“如果有事，就快点说，我很忙！”凌云显然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
　　“我想谢谢你！”
　　“不用，你记住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就是对我最好的谢谢，刚刚的事，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说白了也不过是我比别人更多地看到了你的价值。”
　　“不是今天，那天晚上谢谢你！”
　　“既然谢过了，就出去吧！记住，这个办公室不是你该来的。”
　　陈意听到这个话转身往门外走，三步后又停下来，凌云不耐烦地说：“还有问题吗？”
　　“是的，我不是只有口头谢的，有个东西想送给你！”
　　“有东西要给我，就走正常渠道，我不喜欢员工有越级的行为！”凌云也不知怎么一下子对她这样冷淡，不过有他之前那一番话垫底，此刻什么话听在耳朵里都是暖暖的。
　　说完已经低下头，忙自己的事。
　　陈意深吸一口气，迅速从包里拿出那略显烫手的“山芋”，抹平放在桌子上：“我一直犹豫要不要给你，显然也没有别的选择，我问过律师，他说还需要公司出面再去和他做最终的签约，这个只是于国海的态度和诚意，当然我们也必须先把30%的预付金打过去，具体的事我是找的华律师，我的授权书和委托书也都签好放在他那边！”
　　凌云快速瞟一眼桌上的东西，看定后，迅速翻到最后一面签字盖章的地方，然后陈意感到世界在自己面前静止了。
　　她飞快地往门口走，凌云猛地叫住她：“你等等……”
　　陈意站定却没有转身，凌云有些错乱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一直以来我一直想要找个方式回报你的——你的关照，你的宽容。别的话我一概不想多说，只有一个要求，替我圆这个场！不然我在宣传部没法做人，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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