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明花）沙上流霜

　　万花谷杏林弟子身上大多有一种混杂了药气和花香的清冽味道，是常年在花海中研习医术留下的痕迹，谢飞白对这种味道最是熟悉不过，但在意识昏沉中他感到这味道忽如其来地拥至身侧时，第一个感觉竟是惶恐。
　　万花谷是避世之地，万花弟子是避世之人，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同门身上体会到过这样霸道而具有侵略性的意味，连那本来温柔飘渺的气味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压得他本就迷离的心神几乎战栗起来。
　　程青羽却一反常态地什么都没有说，他干净利落地撕开谢飞白用来当绷带的衣服，没用任何镇痛的手段，自针匣中摸出银针蘸了蘸烈酒在灯焰上灼烧片刻就直接开始缝合伤口。
　　谢飞白疼得全身微微抽搐起来，程青羽并不去压制，他知道谢飞白忍得住，当年也是在龙门荒漠，也是在这个客栈，他为谢飞白清理伤口，足足洗出十六盆血水，用完了缝线，就用自己的发丝替代，谢飞白全程都没有昏厥，硬生生挺了四个时辰，连江如渊看到最后都有点撑不住避了出去，直到伤口全部缝合，他才缓慢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语气中竟还带着一分调笑：
　　“红衣教的……那帮女人，手下……还挺留……留情……没往我……往我脸上招呼……真破了……相……得有多少……多少姑娘……伤心……？”
　　程青羽的手一抖，针尖刺出一滴血珠，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谢飞白的手指已经将床沿硬生生捏得变形，指间有木屑纷纷而落。程青羽打了个结完成缝合，低头咬断线头，凑得极近之后他闻到辛烈的血腥味，然后谢飞白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低声道：
　　“阿羽……”
　　程青羽忽然想起，谢飞白脸上其实是受过伤的，他被红衣教圣女火焰状的武器划破了眼角，但是程青羽给他用了祛疤的药物消去了，只是自那之后每逢情绪激动，他的眼角就会斜飞起一抹薄红，有时像是不慎沾染了舞姬鲜艳的口脂，透出难言的旖旎，有时却像是一柄绯色的刀锋，冰冷而又炽烈。
　　这样的思绪使他觉得恍惚又茫然，他低头无声地看着谢飞白，随即漫无目的地想到许多，他其实在心里很喜欢龙门的风沙，他曾经和谢飞白在这里暂住，直到惹了红衣教被抓去，谢飞白单枪匹马杀入血衣魔鬼城，受伤四十余处将他救出，从此血衣公子之名，响彻整个陇西。
　　谢飞白颊上透出病态的潮红，眼眸却枯涩无神，他没听到程青羽的回答，便又唤了一声：
　　“……阿羽？”
　　这一声里透出太多虚弱无力，几分哀莫大于心死之后的冷静，枯寂低沉极了，让人再也想不起那个曾经长袖一振便可带起风雷赫赫的青年。
　　谢飞白是累极了。
　　程青羽忽然发现自己的怒火退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份愧疚。
　　他是慧极之人，单论天资灵性，连谢飞白也要逊色三分，只要瞧一眼谢飞白的伤，他便明白了此中前因后果。若不是陆明砂恢复了记忆与谢飞白生了误会，便是陆明砂的脑子又出了什么差错。
　　总之……都是陆明砂。
　　都只会因为陆明砂。
　　他想起自己在那少年的药中暗自减轻了分量，也想起……那日来谷中求取一株怀梦草的异乡人。
　　怀梦草是不世的奇珍，似蒲，色红，昼缩夜出，全天下只有晴昼海中有所生长，若在朗月疏星的晴夜屏息等待，便能看到那奇花自土壤中婆娑而出，散出淡淡的赤红光芒。因为它能左右神智，谷中一向妥帖收藏，外人欲得片叶也十分困难。那日正轮到他看守药料库，师兄弟们都在三星望月上晚课，那个戴着面纱穿着普通中原人服饰的西域女子自树后悄悄显形，称自己思念死去的情郎，想求一株怀梦草，在梦中与逝者相会。程青羽自然并不信这一套谎话——怀梦草梦见所思之人的功效只是古人无稽的附会，它真正的药效其实是遗忘。
　　是的——与这世间所有或凄美或离奇的，关于怀梦草的故事正好相反，这以“怀”为名的异草，只会使人遗忘一生之中至为重要之事，至为重要之人。
　　他并没有多问，因着不需问也知道这草是拿来做什么，他只是安静平板地道：“谷中规矩，你若要求取这一排柜中的任何一种药物。”他侧身向后一指，陆明泉探头看去，封断木制成的柜下镇着大盆的冰，库中明亮如正午，却不见一支火把一盏油灯，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嵌在天花板与墙壁之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须以一种万花谷中没有的奇花珍草来换。”他说完按动了一个机关，霎时玄铁所制的门闸落下，将两人与药料库隔开。
　　陆明泉年纪尚小，又是第一次来万花谷，哪里会知道这样的规矩，当即便急了，伸手到腰后取下弯刀便要硬抢，程青羽冷笑，漠然道：“姑娘便是杀了在下，也进不去这工圣亲手所制的机关门。”
　　陆明泉咬着牙掂量片刻，终于在逐渐浓稠的夜色中再次隐去身形远遁了。
　　过了一天，陆明泉带着一个小小的木匣再次来到万花谷，程青羽打开一看，里面装了半盒沙土，沙土之上生着一棵长相奇异的植物，像是两块圆润的小石头中开出了一朵无茎的花，程青羽知道这是沙漠之中所特有的，便点了点头，开了机关取出一棵封在冰中的怀梦草。
　　“怀梦草有奇毒，若他日因此惹出风波，万花谷概不负责。”
　　程青羽交代完便不再说话，当陆明泉是不存在的一样，明教女子心中焦急，也顾不得他说了什么，翻身即走。万花弟子瞧着她消失的背影，还有拿在手中的那一缕赤光，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惊慌。
　　若是有朝一日谢飞白知道陆明砂将会把他遗忘……
　　或者自己终究会因为负罪而道出真相，但至少现在，他不能放任谢飞白继续优柔寡断一错再错，无论是出于兄弟之情，出于同门之义，还是……出于十九年漫长无望的爱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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