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猎人

　　推着车我们来到一条透亮的走廊，走廊两侧是净白得似乎没有一点细菌的石灰墙面。推车的小轮子与大理石的地板碰撞着，不时发出咯咔的声响。

　　“你害怕死人么？” 走廊狭小，骆嘉年推车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不，比起死人我更害怕活人？”

　　“哦？”

　　“我们畏惧某些人，但其实可怕的不是形骸，是隐藏在形骸之后的灵魂。”我补充道。

　　“你说的是人心。”

　　“随便吧，如果那是你给出的定义，反正我确信咱俩说的是一个意思。”我有些不耐烦又问了一句：“咱们这是要去哪？”

　　“你刚才不是问我对这5起案件什么看法，我现在就带你去寻找答案。有什么会比亲自接触死者了解真相来得更直观呢？”

　　“……”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液的味道，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原因，从进入走廊开始，丝丝凉意就沁入心底。我抬头看向前方，这条走廊的尽头有一间类似医院手术室那样双向开门的大房间。厚重的铁门上漆着醒目的三个字“验尸间”。

　　骆嘉年来到门前，伸出食指在指纹辨识器上一摁，门开了！他看向我，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随我一同进入房内。

　　这是一间封闭式的房间，整个屋内没有窗户，正对着入口并列摆放着两张不锈钢桌面的验尸台，一台用白布盖着一具尸体，末尾露出的焦黑脚趾上挂着一个号牌，另一台则堆放着一只塑料敛尸袋，许是拉链没扣好或是搬运过程中刮破了底部，整个钢台的水槽上流淌着焦黑的尸液。

　　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志，可讽刺的是屋里那位身着白大褂的微胖中年男人，手中正夹着一截香烟。这特事局里的人都是怪胎么？

　　“老范，这是我的助手。我们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骆嘉年介绍着，扭头冲我一挤眼，那意思像在告诫我，此时应该努力扮演好一个助手的角色，做好助手应该做的事情。

　　我虽然并不理解他此行的用意，但诚如他所言，若要了解案情，直接参与验尸过程更易了解事实真相。我顺从地端起推车上的托盘放在指定位置，在靠近老范的瞬间，我的眼神快速扫过他的胸卡，“范希泽，职业法医”。

　　“你这老烟枪还是死性不改。”骆嘉年拍拍老范的肩膀调侃着。

　　“咖啡因、酒精、尼古丁这三种人人视为大敌的东西，在我看来都是有助开启思维的法宝。我参加过一个全国性会议，与三百多个病理学家同桌宴饮。这些人是全世界对疾病与死亡钻研最深的专家学者，但四分之三的人既不慢跑，也不做有氧运动，三分之一的人抽烟，几乎每个人都饮酒，而且所有人无不开怀饕餮，好像人人没有明天。”这老范明显是个话唠，喋喋不休地一面说着，一面掀开了验尸台上盖着的白布。

　　不锈钢台上赤裸横陈着一具烧焦的尸体，从外形特征来看应该是个成年男人。

　　“这是今天早上刚送过来的。”

　　“有什么发现？”骆嘉年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随意走到冰箱前，毫不客气地从里面取出一罐红茶。
　　“非常奇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你来看。”老范说着将一个写字板塞到我手中：“助手是吧，我口述你来做好记录。不用担心，我会说慢一些。”

　　您老还真不客气！我悻悻地接过写字板，正对上骆嘉年那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

　　老范戴上一副橡胶手套，袖口卷到手肘。看来丙酮、二甲苯和不断的洗手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打开顶灯，用镊子小心掰开尸体烧焦的面部，展示给骆嘉年看，一面口述着。

　　“死者男性，中国籍，根据牙齿和骨骼推断年龄应该介于25至28岁之间。送来时，直肠温度43度，玻璃体内钾超标。”

　　“啊——钾？那是什么东东？”我正记录的手停了下来。

　　骆嘉年插嘴道：“钾超标，意味着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至少4小时，我们眼球中的玻璃体蕴含着丰富的钾，心跳停止大脑会因为血压降低逐渐缺氧，眼球中的钾就会超过正常指标，这也是人在死亡后会散瞳的原因。”

　　他这一席学术理论出口，让我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臭屁的二货了。我由衷的赞道：“很专业嘛，看来我要对你另眼相看了，骆警官。”

　　“看来我给你的第一印象并不完美，助手郭女士！”

　　他在回敬中故意强调了我助手的身份，使我意识到此时我最好保持沉默，否则不用人家看穿，自己就先漏了马脚。

　　“我可以继续么？”老范面有愠色问道。

　　“您继续”我和骆嘉年异口同声。

　　老范用镊子指着死者的额头：“死因枪杀。”顺着他所指，我们清楚地看到在尸体右侧的太阳穴附近，残留着一个烧焦的黑洞，伤口略偏前侧。

　　“穿过额叶？”

　　“是的，0.32口径手枪，有效射程大概是30米左右，国内当前对枪支实行严格的管控措施，不过恕我直言，这种类型的枪在黑市上却不难搞到。它威力虽小，但近距离伤及脑部也足以致命。”老范说着，用手势在自己额前模仿着枪击的过程：“叭——当场毙命。”。

　　“也就是说，他的身体在被焚烧以前就已经死了。”

　　“可以这么说。”

　　“那焚尸是为了毁灭证据？”骆嘉年蹙眉继续追问。

　　“我猜不完全是。”老范说着用解剖刀和钢锯，顺着尸体锁骨中心向下切开死者的胸腔，指着几乎烧焦的内脏继续道：“通常火化炉的温度是800度到1200度，所以说至少需要800摄氏度才有可能将尸体完全化为灰烬，而普通火焰在大气压下没有办法达到这个温度，所以死于火灾的人多少都会有躯体残留。此外火焰只可能烧掉表层皮下脂肪及肌肉组织，经过解剖你会发现至少腹腔内依然保持完好。可你看这具尸体的脏器几乎全部焚毁，由此能够推断，这火是从内向外烧着的。”老范用白布盖上尸体，慢慢摘下手套补充说：“我干法医那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现象，或许这也正是他们把尸体送到特事局来的原因。”

　　“那之前的呢？”骆嘉年追问道。

　　“都是今天早上一并送过来的，这一具在发现时被现场的保安用灭火器扑救过，所以保留得还算完整。早些案发的那几具都被烧得只剩下残骸，除了能确定均是死后自燃以外，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线索。喏，这只尸袋里的就是昨天晚上监狱里的那个。”老范指了指旁边验尸台上放置的敛尸袋：“和这个一起送来的还有监狱探头拍摄的录像。我已经拷贝在了里屋的电脑上了，不过看与不看基本上意义不大。”

　　“怎么讲？”

　　“录像里根本没有拍下任何袭击者，只能看见这家伙自己一头撞向牢门，然后……就变成了你眼前这堆肉泥。”老范说着从冰箱里拿出几个肉酱面包，一面往嘴里塞着，一面客气地问道：“你们谁要？”

　　“不，谢谢！”我俩再次异口同声。

　　老范嘴里包着食物，嘟囔着开口问道：“接连发生的这几起案件，除了监狱里的那个，其余的身份尚在核实中。话说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么？”

　　我一指托盘里的福尔马林小瓶：“我放在那边了。”

　　“不是那些。”骆嘉年说着，将饮尽的红茶空罐丢向几米以外的垃圾箱中，罐子呈现一条完美抛物线后，不偏不倚正中箱口。

　　他走近推车，拉开车下的不锈钢铁柜，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抬出一架笨重的仪器，严肃地说道：“他说的是这个。”

　　原来里面另有玄机，难怪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这么小的托盘居然要用到推车。

　　不对！

　　我看向骆嘉年，突然间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这家伙从进入这里以后，似乎变了一个人，并不像此前所表现出的那样二到无以复加。难道这才是他真实的一面，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刻意伪装以掩人耳目？再往深处想，为什么需要用推车来暗度陈仓，难道说，他和老范有什么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骆嘉年迎上我的视线，显然刚才的想法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你的问题我们回头再说，先过来帮我把这个连在电脑上。”

　　这是一台蓝色的机器，比微波炉稍小，前面有一排明亮的绿灯，一条电线连接着一根装满盐水、铅笔大小的激光棒。接通电源，我们又将几条数据线一一对应插好连在电脑上。

　　“可以开始了。”一切准备妥当后，只听骆嘉年低声宣布着，按下了一个开关，老范配合地关上了室内所有的光源。在漆黑的电脑间内，那部机器就像是浮在虚无空间的卫星。接通电源几秒后，激光棒慢慢射出明亮的光线，宛如液态的绿宝石。作为屋内唯一光源，它并非驱除黑暗，反而像是吸收了黑暗，忽明忽亮令人眩晕。

　　我听从骆嘉年的指挥用镊子将小瓶中的断指夹住，而他则用激光棒仔细地扫过断指上每一寸皮肤。我偷偷看向骆嘉年，灯光闪烁忽明忽昧地亮灭在我们的脸上，此刻他心思专注在激光扫描上，神情异常镇定平静，似乎全副精神都融合在了那一道道光波上。原来这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别走神，专心一点！”他开口提醒着我：“我需要你的配合。”

　　“嗯”。我应声点头，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中的工作上。

　　在激光的刺激下，原本焦黑的断指表面开始呈现出点点荧光，像是磷粉又像是夜光笔涂抹过的痕迹，随着棒面的扫描，一枚完整的指纹慢慢清晰起来。

　　“老范……”

　　“明白！”老范拿出红外立拍得，对准指面成像按下快门。咔嚓，一张照片伴随着机械单调的咔咔声响从相机底部弹出。

　　“下一个！”骆嘉年示意我更换下一枚。

　　如此几番下来，终于完成了所有断指的扫描拍照工作。我长吸一口气，感觉手心都沁出了汗水。翻看着指纹照片我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来到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在无法正常采集指纹的情况下，需要运用科学的手段。这是热源激光成像仪。在一般光源下，原子与分子在不同波长各自发光，但若一个原子受到激光的热刺激，再被某种波长的光照在上面，便可因此发出光来，人体的皮肤之下蕴含着丰富的毛囊，由表皮性毛囊发生的汗腺，在死后一段时间内是不会完全衰竭的。这些活动汗腺会持续分泌，而在激光的刺激下，汗液里的多种成分也会像霓虹灯般闪耀发光。理论上说汗腺的构成与皮肤细微纹理大致相同，所以传统的验指纹粉和化学药品无用武之地的时候，我们也能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获得指纹。”

　　我听得有些茫然，呆愣愣地看着他与老范在电脑桌前忙碌着。刚才采集到的8枚指纹已经通过数据线直接传到了电脑上，他们先将所有电子图放大数倍打印出来，然后在每张照片上放一张描图纸，用铅笔仔细描出最显著的痕迹，修补扫描中无法正常成像的细节，再把画过的指纹图按比例缩小到实际尺寸。最后像做拼图一样，把8张相片粘在纸片上，输入电脑进行分析。

　　这时候我注意到电脑的旁边还有一部硕大的仪器。骆嘉年坐在电脑前，好像一个钢琴独奏家在键盘上进行演奏一般，手指快速地敲击着指令。

　　“目前从尸检结果来看，似乎也没有更多线索，那么弄清死者身份，对于寻找案件的突破点来说，应该会有帮助。”他喃喃自语，手指依然在键盘上快速跳跃着。

　　老范径自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几袋简易装速溶咖啡，一面沏着热水，一面得意地向我介绍着他那台宝贝仪器：“这是美国进口的指纹比对机。它的作用是将不知名的指纹与储存在指纹数据库里的几千万个指纹进行比较，看看有没有人中奖。它简称FMP，经过先进的平行处理，这家伙一秒钟能比对八百个指纹。”

　　“那数据库里的样本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取的呢？”我满怀好奇地问道。

　　“人们总是不可避免的在许多地方留下自己的指纹，打卡机、指纹支取的提款机、考试验证、身份登记时、甚至是视频拍摄的数码图片中。每一天都有数以万计的人在无意间留下指纹信息，而这些信息通过网络能够统一被采集到数据库中，除非你的生活远离城市远离网络，否则很难有人逃过它。是不是感觉有些像时下疯传的‘棱镜’？”老范幽默地开着玩笑，往沏好的咖啡里加了两匙糖。

　　“咖啡要么？”

　　“不加糖。”我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可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刚才验尸的情景心里有些后悔。

　　“放心吧，老家伙洗过手了！”骆嘉年从电脑前起身，别有深意地笑看着我。

　　我连忙用手遮住眼睛，语带窘意地喊着：“拜托，别再读我的心思了！”

　　“这次可没有，是你脸上的表情太明显了！”骆嘉年大笑着伸手接过老范递来的红茶，悠闲地啜饮着。

　　趁着大家等待结果的时候，老范冲骆嘉年狡黠地笑笑，胖乎乎的脸上眼睛眯成了缝：“说实话，她不是你的助手吧。是不是女朋友？”

　　我正欲解释，骆嘉年却抢先矢口否认道：“女朋友？当然不是咯，老范你想多了。”

　　老范满脸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我，转身兀自低声自语：“人是挺好看，可就是……”

　　“就是什么？”这也算是老范对我第一印象的评价了，我很是好奇他会说些什么。

　　“别说啊！”骆嘉年已经读到了他的心声意图阻止，可老范却嘴快的几乎同时开口道：“就是胸小了点！”

　　“我去——”孰可忍孰不可忍，这根本就是人生攻击嘛。

　　“老范，我们先出去透透气，有结果了叫我。”骆嘉年高喊着，连抓带扯地拽着我，不由分说就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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