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年余光

　　大学早就开学两个月，进入十一月的天气，校园里的树叶开始泛黄干枯，迎面吹拂的凉风也增添不少肃杀萧条之感。

　　那天只有早上有一堂课，我觉得甚好，文昱奕晚上要加班，我可以帮他准备晚餐，时隔多日没有掌勺，不晓得手艺可有生疏。

　　穿上一套运动装，头戴棒球帽，脸围口罩，脚穿球鞋，我风风火火地出门了。为了节约时间我是开车去的学校，甲壳虫是我住院期间黎媺帮我从地下停车场取出开回别墅的。

　　校园里路上的行人不是很多，大家都穿上保暖的棉服，把头埋在高高的衣领里头，因此我的车速也不慢，结果在一个转角，车子差点撞上人。

　　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的打滑声静止后，我一瘸一拐地走下车，是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生，虽然我没有撞到他，但他也为了避开我而摔倒在地。

　　“同学同学，你还好吧？”我急切地把男生从地上扶起来。

　　“你……”男生龇牙咧嘴地一手揉着膝盖，一手指着我，猛地眼睛一亮，“苏早早？你、你终于舍得露面啦！”

　　戴着口罩居然都能认出我，我半眯起眼睛，一时想不起这张熟悉的面孔叫什么名字，吞吞吐吐，“呃，是哈，好久不见，你没哪里伤着吧？”

　　男生的脸瞬间垮下来，“不是吧，才四个月没有见面，你就不记得我是谁了？我是瞿彦阳啊瞿彦阳啊！”

　　我一拍额头，记起来了，那个黏人的带我买电脑的家伙。

　　瞿彦阳没注意到我的反应，而是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车上，“你果然是个富二代嘛，这辆甲壳虫挺不错的啊。我还没见过学校里哪个学生开小车上课的。”

　　我双手环抱在胸前，“那些短信是你发的吧，你从哪儿弄来我的手机号码的？”

　　瞿彦阳把自行车扶起来，也不遮掩，“你买电脑的时候不是填了用户信息单吗，那个时候记住的。”

　　我出言讥讽，“你也够闲的啊，怎么还不去实习？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是大四的学生吧？”

　　“看来你也不是完全把我给忘了嘛。”瞿彦阳双眼明亮，煞有介事地拍一拍自己的自行车，“早去了好不好，我这不是正要去公司呢。”

　　“那你慢走！”我转身就要上车。

　　“喂！”瞿彦阳拉住我的胳膊，“你怎么不问问我在哪儿实习呀。”

　　我厌恶地甩开他的手，冷眼瞧他，“我对你一点儿也不关心。”

　　“可我对你很关心啊。”瞿彦阳一点也不顾忌这是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大大方方地对我说。

　　我鄙夷地瞟他一眼，“你真是口味重，连阿姨都不放过。”

　　瞿彦阳目瞪口呆，下巴差点掉地，“哈啊？阿姨？”

　　我自然而然地做出一脸慈爱状，“小瞿啊，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再瞒你，其实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最大那个孩子九月份刚刚上大学，四个月前我是来帮他看学校的。这不，现在就要接他回家呢。哎呀，看着你，我就有一种看到我孩子的即视感。”说吧，还不忘和蔼地摸一摸瞿彦阳的刺猬头。

　　瞿彦阳面部抽搐的厉害，对我近乎咆哮，“苏早早，你丫为了拒绝我真是什么借口都掰扯得出来！”

　　“知道就好！”我抛下这一句话，上车走人。

　　回到车里的这三步路我是咬牙硬走，没有露出丝毫腿脚不适的样子，生怕被身后的瞿彦阳看出来，又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如果我稍微问一下瞿彦阳在哪儿实习，我后头也不至于那么倒霉。

　　幸好我出门的时间较早，即使路上被瞿彦阳那小子给耽误了几分钟，不过我还是提前五分钟进了教室，挑了一个比较前排的位置坐下来。

　　坐在前排的学生大多数是大学里难得勤奋认真的，十有八/九是学霸，我问坐在我旁边一位眉眼亲切的女生拷贝了课件，开开心心地听起课来。

　　这堂课是大一新生的课程，虽然少了两个月的课时，但有了课件，教授讲课又风趣幽默，我多多少少还是听得明白。

　　回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十一点，我想了想，出门搭公车去莲姨那儿。

　　莲姨对我不打声招呼就来也不觉得奇怪，对我瘸了的腿更是熟视无睹，叼着根烟冷眼觑我，“你呀你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成了土豪居然也能受伤。”

　　我害羞地挠挠头，“哎呀，是个人难免不会磕磕碰碰的嘛。”

　　莲姨把一千块钱甩给我，“喏，给你，苏老头儿那老不死的我找不到他。”

　　“找不到他？”我吃惊地瞪大眼睛，“莲姨你怎么不告诉我！”

　　莲姨的眼睛瞪的比我的还大，“你紧张什么！以前他一年半载不见人影儿，也没见你着急成这样啊。”

　　“啊，是哦。”我顿时反应过来，“这么说确实才过去四个月，我怎么觉得过去好多年了？”

　　莲姨阴阳怪气地笑，点一点我的脑门儿，“人家乐不思蜀觉得时间如白驹过隙，你现在成富婆儿了怎么反而觉得时间慢呢？”

　　“哇呀，莲姨你居然会用成语啦！”我捧着一脸崇拜相，“莲姨，那一千块钱就算作小的孝敬您老人家啦。”

　　“哎哟，客人您好大方啊。”莲姨“疼爱”地掐住我脸上的一块肉，“阿清，茶，上茶，上好茶！”然后乐呵呵地数钱。

　　我无语，“横竖这钱不是给您的您就不管是多少了是吧？”

　　“那是，不是老娘的钱老娘管它作甚？”莲姨白我一眼。

　　“对了，莲姨，前段时间可有人来打听过我？”我想起什么，问道。

　　“没有。”莲姨数钱的时候头也不抬，“我这儿客流量大，龙蛇混杂的，况且以前你在咱们这儿惹是生非可是出了名的，要想打听你，也不用从我这儿下手。”

　　我若有所悟，“也对。”便把盛老夫人调查我的底细却调查不出个所以然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告诉了莲姨。

　　莲姨不屑地冷哼，“想不到那华家老太太也是个能人，但是想把你的身世给查清楚，只能过问一人，那就是苏老头儿。”

　　我把话接下去，“可惜现在苏老头儿不见踪迹，华家老太太想查我也是无从下手。”

　　我真不知道苏老头儿行踪诡异这一件事情，对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在莲姨这儿吃了中午饭，又睡了一个美美的午觉，才乘公交车回别墅给文昱奕和他那帮猴崽子准备晚饭。

　　下午准备好饭菜，开车到TY大楼的地下停车场，不一会儿Helen和一人从电梯口出来，我招招手，“Helen，在这儿呢。”

　　Helen一见我就热泪盈眶，抱住我就不肯撒手，“嫂子啊，我终于把您给盼回来啦，您不晓得，这两个月我们天天吃外卖，真是食不知味啊。”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我嗔笑，打开另一边车门，把食盒一一拿出来递给她，“东西挺多，你小心拿。”

　　“知道嫂子您不方便，这不我还多叫了个人下来。”Helen转向身后，“Yannis，你傻愣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抬眼看到瞿彦阳略显惊愕的面孔，晴天一道霹雳把我定在原地。

　　进入电梯的时候我还在庆幸自己换了一套衣服，因为想着是去文昱奕的办公室，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地穿一套运动装，所以换了休闲的衬衫长裤，只是因为腿痛没有穿高跟鞋。

　　早知道会以华之琦的身份碰见这个阴魂不散的瞿彦阳，我死也不穿平底鞋，好歹在身高上给他产生错觉，害得我现在连墨镜也不敢摘。悄悄转动戒指，把钻石转到内侧。瞿彦阳见过我的戒指，可不能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Helen杵在我和瞿彦阳之间，不知其中猫腻，笑嘻嘻地介绍，“嫂子还没有见过Yannis呢，他是上个月新来我们组的实习生。Yannis，这就是我们日思夜想时时刻刻都在念叨挂记的华之琦嫂子啦。”

　　“嫂子好。”瞿彦阳对我微微鞠躬。

　　我对Helen的马屁毫无反应，僵硬地朝瞿彦阳那个方向点一点头，一点也不敢面露笑容，生怕被那小子看到我脸上的梨涡。

　　Helen觉察到电梯里的诡异气氛，左瞧瞧，右看看，只能去打趣瞿彦阳，“Yannis，你怎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嫂子呀，小心被老大知道，剥了你的皮！”

　　“没有，”瞿彦阳解释，“听嫂子的声音，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心里一咯噔。

　　Helen八卦地问：“什么朋友啊？呀，不会是女朋友吧？”

　　瞿彦阳连连苦笑，“哪是啊，是我暗恋对象。”

　　心里又一咯噔。

　　Helen 怪笑着拖长声音，“呀——Yannis，我瞧你长得也蛮俊的，怎么还搞暗恋那么落伍的事情啊。不着急不着急，天涯何处无芳草呢，这不还有姐姐疼你嘛。即使没有姐姐，还有办公室里的那一群哥哥呢。”

　　和文昱奕团队里的人处的久了，也就知道他们虽然在工作上是狂血战士，但私底下的生活是很疯很没谱儿的，说话说的都放得开。

　　瞿彦阳突然说：“嫂子的车很好看啊，是您自己的吗？”

　　心里再一咯噔。

　　糟了，我怎么忘记早上我还开着甲壳虫差点撞到瞿彦阳，现在这辆甲壳虫又由文昱奕的太太开来TY公司。我只能祈祷瞿彦阳以为是同一款而已，没有记住我的车牌号码。

　　“对哦，”Helen三八地凑上前，“嫂子，那是你新买的车吧？”

　　“是的。”我言简意赅地回答，努力克制住自己。

　　“嫂子，我想问你个人，”瞿彦阳不缓不慢地开口，“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叮”，电梯到达二十一楼，电梯门开，“嘭”的一声响，无数礼花喷到我的身上，“欢迎嫂子回来！”一群人围在电梯门外，欢声震天。

　　“你们这群疯子！”我忍不住笑骂。

　　他们嘻嘻哈哈地把我迎出电梯，嘴巴像抹了蜜似的对我说好话，一股脑地对我大放苦水，最后如狼似虎地瓜分我给他们带来的晚饭。

　　同时我还得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文英桦就自行向上头递交了辞呈，灰溜溜地离开TY公司。

　　“哼，谁让她害我们老大和嫂子住院来着。”Helen愤慨道。

　　我戏谑，“人在做天在看呐。”

　　猛地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在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凛，转身背向瞿彦阳，问Jack，“你们老大呢？”

　　Jack忙着啃排骨，口齿不清地说：“老大在办公室忙呢。”

　　我赶紧提着文昱奕的饭盒逃离现场。

　　今天出门真应该好好地研究一下黄历啊，碰到的都是什么跟什么破事儿啊。

　　我一进文昱奕的办公室，就把饭盒“咣当”放在他桌子上，墨镜一摘，气喘吁吁地倒在沙发上。

　　文昱奕故意往门口看了看，“后头有人追杀你？”

　　“比追杀更恐怖！”我忙不迭地拭去额头上的冷汗。

　　文昱奕不再多问，注意力被饭盒里飘出的香味所吸引，“今天准备了什么？”

　　我狡黠地一笑，“你自己看。”

　　文昱奕一层一层地把菜拿出来，到最后一层，他探头一看，眼睛里沁出喜悦的光彩，莞尔，“是牛肉汤？”低头一嗅，“好香！”

　　“那是呢！”我骄傲地同他炫耀，“我放了当归枸杞好几种药材，就是为了让你好好补补，所以就你一人有份！”

　　“补什么？”文昱奕的唇边泛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补身子呗。”我嗔他一眼，“我刚才在外头都听Jack他们说了，你这段时间和他们一块儿吃盒饭，同甘共苦，同舟共济，同时消瘦，令他们好生感动。哎我说，即使晚上你吃的马虎，中午总该抽点时间吃好一些吧？难道你连去员工饭堂的时间也没有？”

　　文昱奕面色坦然，“真没有。”然后擦干净一双筷子递给我。

　　因为文昱奕是世界环境保护协会的一员，所以在外他从来不使用一次性筷子。他常常在办公室里解决伙食，便自备了一双放在这里，我也从家里拿了一双来跟他的放在一起。

　　喝牛肉汤的时候，我发现文昱奕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纳罕地喝了一口，加了中药以至于味道微苦涩，不是什么美味佳肴，“我在汤里可没放什么笑笑散啊，你笑什么呀？”

　　文昱奕抿起嘴角，“我想起古龙的小说《陆小凤传奇》里面的一个姑娘。”

　　我脸色一沉，“什么姑娘？”

　　“牛肉汤。”

　　我咧开嘴角，古龙笔下的女子多半是妖且媚的，风华绝代魅惑人心，这一位牛肉汤姑娘更甚，烧得一手好菜，炖得一碗美味的牛肉汤，可惜说出的十句话有十一句是信不得的，但她其中一句说的好，“要得到男人的心，就得先打通他的肠胃，只有会烧一手好菜的女人，才能嫁得到好丈夫。”

　　当初看小说看到这一句，我是很嗤之以鼻的。不过现在，我确实觉得牛肉汤姑娘的这一句话，说的十分正确。

　　我支肘在桌上，十指交叉垫住下巴，梨涡笑得深深，“呀，陆小凤喝了牛肉汤煮的牛肉汤，导致他之后在大海上飘着时脑子里想的都是牛肉汤，那么你现在……”

　　话语卡在喉咙深处，怎么也出不来，冰冷恐惧的感觉一层一层地迫上心翼。

　　我的余光扫到文昱奕的办公室外头，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墙，瞿彦阳拿着一份文件夹驻足而立，不可置信地盯住我的脸。

　　我敢肯定，他看清楚了我脸上的梨涡，和我的那一双带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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