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妨惆怅是清狂

　　七月初二。

　　邱初在陆家连漪房间里，听着外面各种喧哗。
　　连漪坐在床上，看她一会儿检查手捧花，一会儿清点礼品数量，一会儿来询问她是否要补妆，就是不肯闲下来。“小初，”她叫住她，“坐下跟我说说话吧。”
　　一如六年前，她攥着自己的手说，“小初，你跟我说说话吧，待会儿陆放来了我该跟他说什么呀？”
　　邱初走到她身边。

　　连漪是她见过的最美的新娘。
　　褪去了年轻时的青涩，她带着时光赋予的韵味，端庄地坐在那儿。头发梳成髻，只余几丝垂在颈间，修长的颈显得愈发白皙。婚纱是拼接式的，齐胸以上是一层手工刺绣的蕾丝，依稀可见精致的锁骨。裙摆如云般柔软，行动时仿若真正的流云。就像何奈说的那样，她是仙女，再适合不过这样纯净的颜色。

　　“傻丫头，你哭什么？”连漪揶揄道，“哭花了脸，待会儿没人给你补妆，我的化妆技术可见不得人。这次我们都是有经验的人了，别紧张。”
　　邱初转啼为笑，“我没有紧张。”
　　“那我就放心了。”连漪道，“小初，谢谢你能来。”你有多为难我都明白，谢谢你的勇敢。
　　“裙子太漂亮了，”邱初转了半圈，“为了能穿着它露面，我这几天还专门去做了纤体瑜伽。”
　　“小初。”连漪目光柔软，“我现在很幸福。”
　　“……嗯，我明白。”她是在让自己放下过去。“连漪姐，何先生是怎么跟你求婚的？讲给我听吧。”
　　“他啊，”连漪含笑，“可没有创意了。”还闹了个大乌龙。

　　那天他们带着孩子去动物园，进海豚馆之前小屿吵着要吃甜筒冰激凌。何奕说他去买，要他们在这儿等着。之后他带了三个甜筒回来——有一个是给连漪的。连漪哭笑不得，那次在上下九，她不过是出于兴趣买了超大份的香草柠檬双口味冰淇淋，何奕还真把她当小孩子了。
　　海豚馆门口清楚地写着“禁止喂食”。
　　一大两小捧着甜筒在岸边观看了精彩的海豚表演，何奈和连屿强烈要求他们也要像驯兽师那样亲一亲会跳高的小海豚。征得驯兽师同意后，两个小孩子快乐地凑到水边。何奕和连漪坐在后面看他们跟海豚嬉闹。
　　小海豚把吻凑上来时，何奈和连屿一左一右亲在了上面，两个人“咯咯”笑着，十分欢畅。小海豚大概对他们手中的食物眼馋得很，趁着连屿不注意，从水中跃起，把他的甜筒蹭进水里。
　　连屿“啊”地一声叫起来。驯兽师连忙把小海豚赶走，问连屿有没有事。连屿很礼貌地道歉，说冰淇淋把小海豚的游泳池弄脏了，驯兽师道没关系。
　　一家人出了海豚馆，连漪和何奈的冰淇淋刚好吃光。
　　何奕惊诧地问她：“吃完了？”
　　连漪不明所以地回答：“嗯。”
　　何奕急着追问，“真的吃完了？”
　　连漪点头，“真的啊。”
　　何奕忍不住问，“没吃出什么？”
　　连漪不解，“能吃出什么？”
　　何奕转头问何奈：“你呢，冰淇淋里有没有什么东西？”
　　何奈摇头：“肯定没有。”
　　连屿恍然大悟：“何叔叔，你不是把戒指什么的放在冰淇淋里面想给妈妈惊喜吧？”
　　这哪儿还有什么惊喜？“连漪，你真的没有吃到？我觉得我本来是把放了戒指的甜筒给了你。”
　　连漪红着脸摇头。
　　“不会吧，”连屿回头望着海豚馆，“难道戒指在被小海豚抢走的冰淇淋里？”
　　驯兽师从池底捡起戒指，浮上来给他们。
　　何奈和连屿笑成一团。
　　何奕一眼瞪过去，然后从容地单膝跪地。
　　海豚馆里的游客顷刻间就炸开了，两个小家伙还嫌气氛不够，以手做喇叭大声喊：“爸爸要向妈妈求婚咯~大家快点来看啊！”
　　群众愕然，爸爸……向……妈妈……求婚？！
　　连漪猝不及防被跪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连小姐，在平等自愿的基础上互换所有权——你愿意独享我的以及由我独享你的占有、使用权吗？”他口吻真挚。
　　虽然没听懂，何奈和连屿还是带头高呼“愿意！愿意！妈妈，快答应爸爸啊！”
　　连漪才明白哭笑不得是什么感觉。围观群众的欢呼声越来越大。
　　她与这个男子相识不到三个月。他每天嘱咐她要吃早餐。他做得一手好菜。他给她精彩的辩护意见。他给小屿讲奇闻异事。他出差开会不忘给她带各种绝版资料。他喜欢吻她的额头。他在她亡夫的墓前说以后有他照顾她。
　　“我愿意。”

　　邱初被波折的情节震撼了，“人间喜剧。”
　　连漪望向窗外，“谁说不是呢。”

　　与此同时，陆祈正与何奕一起，驾车前来陆家迎亲。
　　陆祈打趣道，“姐夫，你平日总穿黑色正装和衬衫，乍然换一身白，嗯，倜傥了不止一个档次。”
　　“你改口改得倒是快。”何奕笑道，“你怎么那么确信我和你姐会走到一起？”
　　“你们是同一类人，”陆祈收了玩笑色正经道，“肯定会被彼此吸引。我了解我姐，也了解你。”
　　“怎样才算同一类人？”
　　怎样才算同一类人？陆祈本来也不知道。邱初家书房里有一套圣贤文豪传记，某次他去她家时，她人不在，书桌上摊着一本李清照传。她正看到李清照与赵明诚夫妇迁居青州。
　　书中记载这对夫妇饭后常在书房里猜书斗茶：先烹上一壶茶，然后轮流由一人说出一句或一段古人的诗文，让对方猜这句话出自哪本书、第几卷、第几行、第几页，以猜中与否分胜负和饮茶先后。猜对了就举起茶杯，优先喝一杯。这种在外人看起来无聊的活动，夫妇俩却深谙其中乐趣。
　　又如，他们乔迁的新居，赵明诚为书房取名为“归来堂”，意在学习陶潜归去来兮；李清照则把居室命名为“易安居”，亦取自陶潜“审容膝之易安”。如此意趣相投。
　　陆祈当时想，他们是一类人，才懂得欣赏别人眼中的平凡。

　　所以当何奕告知他离婚消息、他最初把何奕和连漪想到一起时，脑中几乎瞬间鲜活起书上看来的这段典故。
　　“你和我姐特别符合我想象的‘猜书斗茶’形象，我想，如果是你俩人，肯定会一人说一个法律现象，让对方分析解决这个问题要用到哪一部法、第几编、第几条、第几款，原文如何，怎样应用。老师你偏刑事法律方向，而我姐各部门法都有研究，赢家肯定是我姐啊。”
　　何奕想，提议不错，日后值得比试。
　　“还有，我想，以我姐的性格，甜言蜜语她未必愿意听，质量上乘的案情分析才是她的菜；姐夫你呢，甜言蜜语未必会说，但随手拈来一个案例就足够刺激。如果你们不在一起，就再难找到这么符合彼此性格的人了。”
　　“你在夸我们特别？”
　　“我在夸你们特别般配。”陆祈偷换概念。感情是奇妙的东西，但说到底不过是两个人被彼此的气场所吸引。一见钟情或者日久生情，都是人在一定时间内做出的对方气场与自己合拍的判断、从而分泌荷尔蒙的结果。“事实证明我没有牵错线。”
　　“嗯。”何奕微笑，“小二，谢谢你把我带到她身边。”

　　南山品竹园。
　　红毯从香水百合集结成的拱门一直铺到殿台，两侧是轻飞曼舞的妃色红纱。陆祈在拱门前笑迎各方来宾，公检法律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一与他点头，道恭喜而入。
　　逸清到了，低声问道，“师兄，邱初在哪儿？我有些东西要给她。”
　　陆祈交代了旁边人一些待客事情，带着她往旁边走，“她在休息室陪连漪，你给她带点吃的过去让她垫一垫，婚礼后接着就是喜宴，她还要帮着新娘换礼服，大概没时间吃东西。”
　　逸清应着，“我知道了。师兄，喜宴上你帮她挡着点，不要让她喝太多酒，她最近身子……不是很好。”
　　陆祈并没有特别上心地答应一声，指了指过道尽头的房间，“她就在那儿，我去找一下主婚人。”

　　逸清到了休息室，与连漪说了一些祝福的话，然后寻了个借口把邱初叫出来，两人走进洗手间。
　　“还顺利吗？”逸清从包里拿出两袋药和小杯水递给她。
　　“嗯，还好。”邱初撕开包装，倒出上百颗小小的黑色丸剂，“被发现过一次，不过我用笔记纸包着回去的，所以他以为我还在偷偷地吃安眠药，我就没跟他解释。之后我都有记得把包装纸带走。”
　　“你真的太冒险了。”逸清无不担忧，“对他也太残忍了。”
　　“我没有办法。”邱初喝了一口水，费力地吞咽下那些小药丸。
　　逸清又把另一袋递过去，“还有这个。”
　　“嗯。”
　　“宴上有人灌你酒是少不了的，我刚刚跟他说了，让他帮你挡，你自己也注意点，不要逞强。”
　　“好。”邱初皱眉，这些药的味道实在苦。
　　“等把新人送到新房之后，你再来找我，吃晚上那份。”逸清把水和药片包装收回包里，“这是他让我给你带的吃的，你先垫垫胃。我出去了。”
　　“知道了，你可真啰嗦。”

　　外面忽然礼炮齐鸣，仪式应该就要开始。
　　邱初撑在洗手台上，对着镜子绽出得体的待客笑容。
　　那笑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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