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传 之 月明

　　夜是浓重的黑。容城的街道上一片静谧，只有家家户户门前为喜庆时节挂的红灯笼还在幽幽地发出朦胧的光。
　　有规律的哒哒马蹄声划破了黑暗，在街道上缓缓而行，骏马后拖着的车厢沾染了红灯笼的缕缕红光。
　　百里抚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秋悦头顶上软软的发，透过微微掀动的帘子望到了外头黑漆漆的街道。
　　“百里，你爱他吗？”
　　秋悦带着撒娇的软软的嗓音从耳畔传来。
　　百里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叹气般却又笃定地答道——
　　“爱。我爱。”
　　前方策马的岳文丹不知是否也隐约听得，此时微微侧了侧头，上挑的桃花眼眼角似乎看进了车厢里。
　　秋悦坐了起来，小手摩挲着百里腕上的那只鲜艳欲滴的红玛瑙手镯。她摘了百里的手捂子放到一边，牵起百里的一对柔荑。百里出嫁时，她送了她一只红玛瑙镯子，如今百里从夫家回娘家，夫君送了她一只一模一样的镯子。百里的一双皓腕上，分别挂着一只红玛瑙，虚虚套着，反觉皓腕瘦骨伶仃。
　　秋悦认真盯着自己手中的纤手，眼内尽是柔情。
　　“愿以如此环，朝夕长相见。”
　　百里惨淡的面容浮出一缕淡然的笑意，又缓缓扭过头去透过车窗瞧外头。
　　那天，也是这个更深露重的时分，她背负着身为族长保护族人的责任，独闯不明界，救了雨桐，带回了悦悦，也遇见了他……
　　她不哭，她亦不回头看。她不要成为他的后顾之忧，洒脱地，因为她心中有信仰，对他们的爱的信仰。
　　百里轻轻把头靠在车厢壁上，摇摇晃晃。身上的紫貂大氅裹着身体的温暖，恰如他宽大而温暖的怀抱。纤手套进手捂子，紧紧交握，恰如他大掌坚定的温暖。

　　书房和日照阁都没点灯，一片黑灯瞎火。何管家发现日照阁内空无一人，梅丫头也歇下了，雨桐丫头倒是静静地坐在日照阁后边庭院的扶栏上，盯着眼前那片花圃。冬去春来，腊梅已过了盛放的时候。雨桐呆呆地看着那株被她们采得光秃秃的腊梅树。
　　老何叹气。夫人走了，族府里的人还不知道。雨桐丫头留下来，暂时在一段时间里掩人耳目，要等夫人安全回到了月族，家主才会公布消息。众人只知，夫人带病，正在府内将养。
　　倒不是强迫了雨桐丫头留下来，是丫头自个儿自愿的，丫头在夫人走得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握着夫人的手颤颤地说，跟着夫人才差不多三年，自己仿佛经历了半辈子，半辈子依赖了夫人。自己希望能真真切切做点贡献出来，为了夫人，也为月族。
　　“丫头，都快天亮了，天气又冷，别坐了。”
　　老何搓了搓手，温言道。
　　“老何，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想念小姐了。”
　　雨桐眼神忧伤，语带哽咽，似有泪却哭不出，连说话间呼出的白气都显出哀愁的形状。
　　“丫头，你这样叫夫人怎么安心呐？”
　　“老何……你别管我了，去伺候家主吧。他在书房。”
　　老何叹了口气，转身便往书房走去。
　　书房内。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可以清楚听见。
　　皇甫穆凡取下了束发玉冠，任由乌发垂散，手中握着她的玉簪，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玉簪的冰凉滑腻有如她细腻的指腹。他靴子也没脱，随意地靠在小榻上，琥珀色的眸子里光波闪动，若有所思。小榻上铺了丝锦缎子的棉垫，她平日里最爱靠在这个地方看书。
　　仿佛还是那晚，她为他温柔地按摩太阳穴，消除他的疲劳。昏黄的烛光在她温润的脸颊上镀上了柔和的光圈。
　　皇甫穆凡极力忽略心中的空落落，闭上了琥珀色的眸子，精瘦的身躯疲惫地软下，俊脸贴在棉垫的丝锦缎子上，沁凉沁凉的，一如她温润微凉的脸颊。
　　临行前，他们站在廊下。
　　让他悔疚心急的病色依然浮现在她的脸上，即便是喜气的红灯笼也未能在她脸上添点红润。他一直牢牢牵住舍不得放开的柔荑，感应到了她体内灵力的紊乱。
　　她今日戴了支坠着红玉的步摇，她扭头的时候总是在幽幽地晃着，扰着他本就不平静的心绪。
　　他们都不说话，从廊下，透过敞开的后门，可以看见老何带着几名仆从在准备着他们的车驾。
　　即便开春了还是冷冷的，寒风拂过，她鬓边的碎发有些散落，撩着她的眉眼。她没有伸手去捋，有些怔怔地，看着老何在车厢处出出入入。他认真地看着她，细细地，要把她脸上的每一寸都深深地刻进脑海中。他抬手，把还在拂动的碎发捋到她白净的耳朵后。
　　眼看着车驾准备得差不多了。百里侧过身来，也抬头定定地看皇甫穆凡。仔仔细细地看一遍。皇甫穆凡神色冷凝，眉眼间有些阴郁。他低低叹了一声，一小团白气呼出。张开双臂，把她拥入怀中。
　　百里把脸颊贴住他颈脖，感受他的脉动，再一次，感受他的温暖。
　　岳文丹和秋悦缓步从内院走来，瞧见了紧紧相拥的夫妻俩，都有些沉重地垂了眸。
　　“家主，夫人，都妥当了。”
　　何管家急急走来，呼着白气说道。
　　皇甫穆凡微微转头，颔首。不舍地松开她，从袖袋中掏出一只鲜艳的环。
　　她的眸内波光闪烁，她看出来了，那是一只与她手上那只一模一样的红玛瑙手镯。他抿着薄唇，执起她那只没有任何佩戴任何饰品的素手，把手镯郑重地套了进去。素手纤细修长，她骨架细瘦，鲜艳的红镯子不怎么费工夫就套在手腕上了。
　　她举起另外一手，双手相并。两人都颇有感概地看着一双皓腕。
　　他以指腹细细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
　　“百里，我们……该走了。”
　　岳文丹十分不忍地出言提醒。而后与秋悦先行前往车驾处。
　　两人到现在还是没说过一句话。此情此景，说什么都徒添伤感，默契是最好的话别。
　　默默地，百里把那支玉簪子，从身边包袱中取出。臻首抬起，素手将玉簪插入他用银冠束起的乌发中。
　　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杏眸再睁开之时，已是波光盈盈。她朝他展颜一笑。这一笑，堪称绝艳。他内心悸动，往后的大半辈子都不曾忘记她此时这个绝美的笑。
　　思绪沉绵，她微凉的指尖已从掌心中抽出。她的身影毫不留恋，插在发髻上的银步摇，那红玉坠子随着她的步伐幽幽晃动，晃得他的心发痛。
　　那抹白色身影出了小门，在岳文丹的搀扶下踏上车驾，素手撩开帘子，身影消失在帘子的后方。
　　岳文丹郑重地看了皇甫穆凡一眼，拱了拱手之后点了点头。门口挂的红灯笼并没有给岳文丹俊俏的脸庞染上一丝暖意。驾车离去。
　　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直至再也听不见了。
　　皇甫穆凡低头看着缓缓张开的大掌。
　　空无一物。

　　为了低调行事，一路上都只是驾着马车晃悠悠地往南走。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他们眼看也快踏入不明界的地界了。
　　他们此次的计划路线是绕过不明界的城镇，从西边那片横贯不明界南北的密林中悄悄穿过。那是著名的迷雾林——蔓林。
　　眼看着那片有着吞噬感的蔓林越来越近了。百里心下有些感概，也是一年前，也是这个时候，也是这片林啊。
　　同月族边境一样，为防止不明界敌兵的侵扰，日族边境的居民都已经搬迁了，现在这些边境地域，只剩下空空的房屋。四下静悄悄的，三人的听觉不禁敏锐了起来。百里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有问题。
　　“阿丹，先停一下，我觉得好像有些不对。”
　　百里有些狐疑地开口道。
　　岳文丹也感觉到了。随即停下了车驾。秋悦迷迷糊糊靠着百里睡着，此时车驾一停，便也恍恍惚惚醒了过来。
　　“你是不是感应到灵力了？”
　　岳文丹好看的眉拧了起来，上挑的桃花眼里微微有些担忧。秋悦是个三脚猫，百里的灵力状况不佳。
　　“是。就在蔓林里。很多，很杂乱。”
　　百里杏眸里一派肃杀。
　　岳文丹低咒一声。
　　“不是提前走了么，怎么还是走漏了消息？”
　　“也许并不是我们的疏忽，是敌人太细心，竟然这么早就开始等着。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
　　百里的脑袋迅速转动着，原本清丽的嗓音此时却冷得像结了冰。
　　秋悦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并了解了当前严峻的情势。神色紧张。
　　“悦悦，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把你从禁地接回来？”
　　百里冷笑道，杏眸中闪动着一种坚定的光。
　　“不可以！！”
　　岳文丹和秋悦异口同声喝道。岳文丹神色有些骇然。秋悦也是白了个脸。
　　“听我说。我现在的灵力状况确实很不稳定，如果设结界过去是不可能的，我们这里体积大结界也需要够大，这跟你们来时不一样。我们很难隐藏，他们会感应到，就会一路追来，我现在感应到他们人非常多，我们这么做完全没有胜算。”
　　百里郑重地给岳文丹和秋悦分析着她的思路。岳文丹此时已经把身子探了进车厢。
　　“所以，我要用与月同辉。”
　　百里一如当年，慎重地给需要她保护的人下了决定命运的决定。
　　“不行！你的灵力现状不允许！”
　　岳文丹一口否决。
　　“我的状况我了解。况且我之前使出与月同辉时反而有不消反增之感。相信我，即便是失败了，被囚禁了，凭我们三人的才智，也定不会逃不出来。”
　　百里眼神笃定，带了不可反驳的威严。
　　岳文丹闻言，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深深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纵然是平日里嬉闹的秋悦，此时也绷紧了神经。
　　岳文丹退回车厢外，一声大喝，车驾又晃晃悠悠地朝那吞噬黑暗的蔓林奔去。
　　随着车驾的接近，原本暗黑的蔓林迅速燃起了点点的光亮，他们越接近就越能看清那些跳跃的火苗。
　　光亮有蔓延之势，密密麻麻，形成一道亮带，阻挡着他们的去路。
　　百里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嗜血的气息。
　　岳文丹抽动马鞭越来越用力，奔马受痛撒腿狂奔。火光映天的蔓林近在眼前了！！
　　是时候了——！
　　百里凝神聚气，把体内乱窜的月灵强行集聚到丹田处。
　　百里端坐着，纤掌挽了个漂亮的灵式，猛地一推——！
　　暗夜里狂奔的车驾立即被一团白光包围，奔马还在疯狂朝前奔跑，这团白光冲进蔓林，从火苗形成的光带中打破了一个缺口，冲散了点点光亮。
　　白光速度惊人！被冲散了的光亮立即反应过来追在白光后边形成长长的队伍，但速度不敌白光！白光眨眼间就把火苗大队抛开一大段距离！
　　像是一团白光，后头带着长长的火龙尾巴，但是！那截火龙尾巴已经完全与龙头脱节了！
　　几十里的路，在短短几个瞬间，就已经跨越了！
　　此时此刻，日月二族有族人未曾酣睡的，都可以看到不明界的白光冲天，灵力逼人！
　　百里杏眸内亦是白光闪耀，眼看前方就是蔓林的出口了。
　　她心下大悦。突然！一阵绞痛直袭心脏！她原本带着病色的面容蓦地一白！
　　她不敢急忙收势，怕遭受灵力反扑。奔马受白光刺激依旧疯狂奔跑。她空出一只手来，细长的指此时紧紧揪着胸口处，指尖泛白。
　　岳文丹耳尖听见百里的一声闷哼，心下一阵大慌，勉强地握住缰绳，侧过头朝车厢内惊呼——
　　“百里，你怎么了？！”
　　“舅舅怎么办——？！百里她，好难受的样子！定是灵力出问题了！！”
　　回答的却是同样慌乱的秋悦。
　　眼看就要出不明界了，此时绝对不可以收势，他们已经暴露了行踪路线。
　　倏地，一排光亮在蔓林出口处迅速燃起，像是入口处一样，形成了一条亮带。这不明界的首领该有多狠多可怕？！竟前后包抄。
　　此时便更不能收势了。百里一咬贝齿，苦苦支撑。
　　晃荡不已的车厢里薄薄的窗帘荡起，百里眼角忽地瞧见了月亮朦朦胧胧的光圈。
　　百里一个激灵——，月亮还在！月亮之门！
　　眼看着那条亮带越来越近了，像是等着捕捉猎物的大网。被白光包围的车驾却颠簸得越来越厉害，岳文丹几乎要从车厢前摔下！
　　“百里——！不要勉强了！”
　　岳文丹在颠簸中惊吼。百里的灵力已经难以支撑了！
　　粉唇咬得泛白，一手还苦苦坚持着与月同辉，另一手却已放开被攥得皱巴巴的衣襟，有些不稳地伸展摊开朝上，移至小腹丹田的位置处。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已经是强弩之末的灵力凝聚起来，坚定地念出了一句灵语——
　　召唤月亮之门！
　　秋悦此时恍惚觉得时光好像重叠了，旧时光里，身旁这保护着她的女子在绝境之中召唤月亮之门，使她们逃出生天。
　　在前方颠簸的岳文丹只见眼前空气浮动，隐隐约约形成了一道门廊的轮廓，门的那边是混沌模糊的影子。
　　岳文丹又惊又怒，她竟然在使出与月同辉的同时还召唤月亮之门，她不要命了吗？！
　　车驾剧烈颠簸了数下，才一眨眼的工夫间，就被眼前那团浮动的空气吞没了。
　　空气恢复平静，只留下了马匹奔腾而过所扬起的尘土在空气中漂浮，还带着微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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