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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争及初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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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秋天，来得比江汉早一些。常常是暮色忽浓忽淡，天上便弥漫起霏霏细雨，映得燕王府如梦幻仙境一般。特别是王妃住的“听风惊雨”，细雨刚过，干净清澈的阳光便撒满古典雅丽的庭院，桥下的流水也在闪着金光。
海棠玉兰也开得很热烈，动辄就满满的一树，灿烂而喧闹。习习微风呵出初秋的凉意，于是散落的花瓣就在风中起舞，朝侍女仆妇们飞进扑出的方向飞扬。偶尔也落在林黛素淡的衣裙上，滴墨的宣纸上。
季节的痕迹还是写了那些假山、桥下、和石雕粉砌的墙角上：苍老的绿荫抚慰着苍老的青苔－－象燕王妃的眼角的鱼尾纹。那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胭脂还是敌不过岁月的风霜。
此刻，这个女人刚刚睡下，两名侍女轻轻放下丝帘。冻烟石墨鼎里，另一名侍女已点上婀娜的香烟，燃的是最名贵的龙涎香。室内顿时一片安祥的幽香。
幽香袅袅升起，绕过精致得不能再精致的摆设，绕过泼墨山水和纱桌屏，淡淡地一直浸到厢房里来。厢房丫鬟秋晴端着一盆水仙进来，笑着对新来的“采诗”小姐道：“林姑娘，这是刘管家吩咐送来的－－怕姑娘闻不惯燃香。”秋晴将水仙放在案上，见林黛正握着一只七紫羊毫，在一张生萱纸上游走，笑道：“姑娘又在写字了，这回写得是什么？”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不是林黛玉屋子里的。这是秦可卿屋子里的。
林黛笑道：“闲来无事，随便写的。看看配不配你们王妃？”
秋晴摆弄着水仙道：“我是瞧不出来的，可我听说，林姑娘的笔墨，是“采诗”小姐里头最好的。”
林黛笑道：“你们王府里人来人往的，我哪里算得上最好的？”只怕每位“采诗”小姐都是最好的。王府里做个丫鬟也不易。林黛转言道：“再过一个时辰，该和赵倩郡主一起去看王妃了吧？”
秋晴道：“姑娘不提，我差点忘了。郡主昨儿和丁管事闹了别扭，发了一通脾气，今天一早赌气进宫玩去了，留了话让姑娘去她那里等她呢。”
林黛搁下笔。开工了。她能够不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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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倩的住处离“听风惊雨”甚远，只和赵烨相邻而居。听丁唯说，是赵倩整日在游玩，赵烨回府时间少，又顾念兄妹之情，才搬过去的。
林黛去过几次。从人不多，但每个人都是彬彬有礼，训练有素。
赵倩还是一副永远长不大的小公主模样，房间里永远乱七八糟，书架和柜子里堆满了各色玩物。隔壁的赵烨就不同了－－－几盏玻璃翡翠的琉璃宫灯，装点在屋内的几个角落。一张大梨花木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和水墨丹青。古玩架上，摆放着各类书籍和稀有的刀箭。一道紫檀屏后面，□□凤织锦漫漫地垂了一地。临窗的一张小几，卧着一张古琴和一只铜鼎香炉。
林黛想，能在这里月下读书，或是临窗弹琴，真是一大美事。那架子当中一支羽箭，好象是狄浩的“穿云金箭”－－－一定不是的，是自已又联想了。
想入非非间，猛然察觉房内有声音，鼻内也隐隐嗅到了燃香，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哭腔。。。“谁。。是跟谁交的手？”。。。一男子应声道：“是。。。不比我好多少。。。”，林黛闻声，心想是哪个不走运的侍卫，今天又被赵倩折腾坏了？知道赵烨的房内无人，跟相好的侍女偷偷躲藏到这里来相诉。这种时候还是给别人一个空间比较好。
她正要转身往回走，突地感觉一阵寒冷的掌风袭来，她还来不及避过，整个人被屋内一股内力吸入，一声巨响，紫檀屏风被刮倒。下一秒，她发现自已双手正伏在梨木书案上，急促地呼吸，身体微微发痛。她转过身，回视二人－－－
玉莹泪光点点，平时的傲慢全然不在，一朵玉兰别在鬓旁，显得我见犹怜。旁边的男子面色苍白，目若寒星，早已收回掌风。
小狐仙。
不，是赵烨。小狐仙不会这么对她的。
－－－“怎么是你？”林黛和赵烨异口同声，也同时愣住。
玉莹先是神色高傲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酸酸的眼波看着赵烨说道：“你们认得的?”
林黛费力起身，心里又有些羞恼，突地嗅到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不由地回首，见赵烨附身过来，一只大手正要去扶她，林黛不悦地侧过身避开－－－她自已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是他的家，他理所当然在这里。自已平白无故地闯入了他和玉莹的二人世界！
赵烨被她一阵袖风拒绝，知她心里嗔怪自已，知趣地回身坐下。王府隔墙有耳，继父总归是继父。他若知道是她，又怎会冒然出手？有些日子不见她，发起小脾气来还是那么清丽，还带一股不可抑制的寂寥。他秀挺的鼻梁下嘴角一弯，莞尔一笑，既没有尴尬，也没有一点惭愧抱歉的样子，更没有一点要离开将玉莹的意思。
见赵烨没有回应，玉莹带着情绪大声了一点：“她是谁呀?”
赵烨眼睛看着林黛，答玉莹道：“我来介绍，这位是我青梅竹马的玉莹妹妹，这位是我还没订亲、还没有娶过门的林姑娘。”
玉莹斜睨了林黛一眼，笑道：“我说呢，谁这么不要命了，敢到燕王府来撒野？－－大名府的人还没蠢到这个份上呢。”她笑意更深，头上的玉兰花也颤了颤：“酷空，这次是你第几个小老婆了？”
这种时候，自己绝不能生气。自已越生气，对方越得意。林黛原以为自已忍功一流。她索性做得更大方些，在临窗的几案旁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微笑着道：“赵公子真会说笑话。我是来找赵倩的，坐坐就要走的－－－你们用不着管我，也用不着拘束。”
玉莹见她居然真的坐下了，一双杏目扫了一眼赵烨的表情，粉脸一沉，轻轻咬了咬嘴唇，冷傲地对林黛道：“要不要我把位子让给你啊？”
林黛笑道：“有这么贤慧大方的青梅竹马，赵公子可真是好运气。甲之美味，乙之毒药。赵公子的风流人品，也只有姑娘配他。”
玉莹冷冷地“哼”了一声，展颜一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夸奖我，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她仔细打量林黛，忽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真稀罕，怎么有的女人看上去挺正经，也会使些欲擒故纵的手段。”
林黛也学着她的样子，忽地叹口气，喃喃道：“有些女人，分辨力严重缺乏，还自以为了不起，根本不清楚哪个人是青花瓷，哪个人赝品，这才稀罕呢。”
玉莹听罢，扬起下巴，傲然道：“你才见识过几个男人？”
林黛故意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道：“你见过很多吗？”她嫣然一笑：“不知玉莹姑娘是做什么的，能见到那么多的男人?” 不管什么时代，玉莹干的这一行，总不是光彩的行当。你有什么好神气的?
玉莹杏眼盯了林黛一眼，微微笑道：“我跟燕王妃是同门。你也敢这么问王妃吗？”她温柔地瞟一瞟赵烨：“若不是我们，世上的男人不知怎样可怜呢，－－－偏偏真正的好女人又没几个，呆头呆脑的，不知道安慰男人。”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斗着嘴，赵烨慵懒地坐在椅子上，看看玉莹，又看看林黛，帅气迷人的脸上似笑非笑，那表情，简直欣赏极了。
片刻，玉莹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有意无意说道：“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概不早了吧。” 她嘴里虽这么说，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回去的意思。
林黛当然明白玉莹是想要谁回去，她只是不做声。玉莹得不到反应，只好再说第二遍：“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林黛淡淡道：“玉莹姑娘要回去了吗？”
玉莹也淡淡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多聊聊也没关系，你呢?”
林黛道：“我也没事，不急。”
但话说到这里，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只有干耗着。林黛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八点档啊八点档。玉莹将玉兰花掐下，放在手心里专心地揉。赵烨忽然站起来，，笑道：“时候是不早了，你们在这里聊，我得去王爷那儿了。”
这个大滑头!林黛暗道。见玉莹面色不愠。想走，又不好意思马上拉着赵烨。不走，又跟自已一番假正经敷面子。
园子里的花香，透过细雨的滋润，闻起来舒爽怡人，但玉莹却觉得闷透不过气来。不过现在赵烨既然已经出去了，自已也久用不着再拐弯抹角。她走前两步，问林黛道：“你认得他多久了?”
林黛笑道：“一会儿。” 这个玉莹倒是个直爽人。
想了一秒钟，玉莹也笑了笑，道：“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个好人，他的花样比谁都多，他说的话简直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林黛淡淡道：“我早见识过了。青春年少的公子们，记性大忘性也大。” 什么白衣公子、青衣公子的，灭绝师太是怎么说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林黛嘴里这样说、心里这样想，但听到玉莹亲口骂他，心里却莫名地有点不舒服－－－自已骂他是一回来，别人骂他又是一回事。哪怕是玉莹。
玉莹却郑重地看了她一眼，眼里的敌意少了许多。她索性将揉蔫的玉兰花丢在地上，笑道：“但他却好像对你很不错。”
林黛道：“我对他也不错啊。”
玉莹紧接着问：“他还送给你过一支珠钗，是不是?”
“那又怎样？”林黛笑道：“那就能表示什么吗？”心里却听到另一个低叹一声：不是表示是什么？
玉莹轻轻叹道：“其实他跟我说起过你。。。。你真行，可以谁都不靠。”
林黛也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单身女子在外，要是不好好照顾自己，是会被骗被欺负的。” 林黛突然间发现，自已和玉莹的是何其相似！漂泊的久了，穿越异世的女人和风月场的女人何其相似，都想找个温暖的地方靠岸。
玉莹见林黛若有所思，以为她正思量赵烨是怎么说起过她，微微笑道：“他还说你什么都好，只不过脾气太大了些。”
林黛哼了一声：“他有什么资格嫌我脾气大？－－－背后论人是非，九流作风。”
这次轮到玉莹有些不舒服了，她低声道：“那你就千万别嫁给他。”
林黛道：“怎么会？我只把他当个很特别的朋友。”
什么叫“很特别”？玉莹很想知道，却又没有开口。隔了一会儿，听她缓缓道：“你当然不会，他哪能配得上你?”
林黛看她一眼，淡淡地道：“玉莹姑娘何不多为自已打算？”
“不是这么说。我也认识一些王孙公子、士族子弟，可我也没法子勉强自己－－－他们不是他”，玉莹低声道：“但我总觉得－－－我和他是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
林黛怔住。她也没法子勉强自已－－－别人不是他。
冻烟石墨鼎里的香，应该燃尽了吧。可是她的心似乎还没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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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听风惊雨"，笼罩在淡紫的暮霭中，显得神秘而奇妙。但燕王妃的寝宫里却是一片详和之色：丫鬟碧珠刚撤下精致的紫砂茶具，丫鬟红叶便捧来新摘的玉兰和芳草，领着几个小丫鬟换下早晨略带枯萎的海棠花。
燕王妃斜倚在一张白狐皮的贵妇椅上，看着坐在身旁几櫈上的一对爱女，神色明媚而慈祥，一双美目里渗出暖意：“。。。倩儿，你又胡闹了。”王妃道：“采诗，你也别老哄着她。”
“姐姐回来后，你都不理我了”，赵倩赌气道：“丁唯一整天也没来找我。采诗姐姐也没等我就先来了，害得我刚才被大哥骂了一顿－－－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反正你们都不好。”
“烨儿回来了？”王妃笑道：“家里人总算都齐了，好些年都没有这么热闹了。”
。。。。。。
林黛来了这些日子，见王妃说的不过是些家长里短，除了姿色明艳之外，并非她所想象的那般平湖秋色。燕王妃与燕王的那一段情，是个迷。她在王府的白天黑夜，象个梦。象往常一样，两个时辰后，待王妃饮过药，渐渐地昏昏欲睡，仆妇将那珠帘垂挂下来，林黛才能躬身而退。
路过东厢房。听见屋里秋晴的笑声：“自打林姑娘来了，王妃的病日渐好起来了。”听到自已的名字，林黛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可不是么？那些好事的官媒收到风也没上门了。”丫鬟紫芝道。“象现在这样，咱们还衣食无忧。要是进来个新王妃－－”
秋晴清咳了两声，看了紫芝一眼：“这丫头，不要命了。忘了先头桂嬷嬷的事了么？”隔墙有耳。
“谁又比谁强些？咱们这些人，进了这“听风惊雨”，是再出不去的。”紫芝冷笑道：“不过是说说打发无聊罢了。谁又能象桂嬷嬷夏嬷嬷一个地下一个天上的运气？”
夏嬷嬷？不就是那位告老还乡的茶婆子吗？林黛心道。突地看见回廊下一个修长的人影，她忙一闪，躲藏在厢房外的一从花树后。影子近了，是红叶，她年纪稍长，入王府的时间较早，“听风惊雨”的丫鬟头儿。
红叶端着一盘王妃房里剩下的水晶葡萄，挑帘子进了东厢房，笑道：“小蹄子们又在背后编排什么了？”
“红叶姐姐，我们在说上回官媒带来的画册，哪家的小姐好看呢？”秋晴笑道，趁红叶背过身的一瞬给紫芝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噤声。
“怎么说呢？各有千秋。”红叶十分得意，王妃的丫鬟里就她见过那些小姐。“南北行的卢大姑娘皮肤最白净，个头差了些。唐门的二小姐身材高挑儿，脾气倒有些急。江南朱家的小姐听说色艺俱全，可惜，美中不足－－”红叶笑道，故意卖个关子。
“不说算了”，秋晴等了一会儿，道：“我看哪，再好看比不过眼下这位林“采诗”。见过了林姑娘，其它什么小姐的，再不要看的哟。”
“就是。别说那些个小姐，就是玉莹姑娘，也比不上她。”紫芝加油添醋道。
“这林姑娘浑身有股清贵的气儿，玉莹姑娘也算是一等一的了，好象味道上差了那么点儿。”红叶道：“朱姑娘跟林姑娘有得一比，打扮很华贵。”
“那又怎么说是美中不足？”紫芝到底沉不住气。
“这朱姑娘从小生得美貌多资，引得江南的少年公子倾心，有好多故事呢。”红叶道，“听说有一次大冬寒地冻的，她派人传话给一位逍遥派的小哥儿，让他在水里等着，不许上岸。那逍遥公子年轻气盛，一听这话，就从岸上走到了冰冷的水中。朱姑娘见那公子为她如此这般，感动之下，忙命人请那公子上岸相见。”
林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每个人的初恋都是一部荡气回肠的文艺小说。狄浩跟自已有过清淡隽永如香茶般的怦然心动，可他和朱姑娘有着如樱花般绚烂的过去。她可以想象他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花前月下煮酒吟诗高山流水。虽然她犯不着也要学着玉莹一般，半哀怨地求证：“他是不是为你走到寒冰水里？”－－－那些毕意是她自已无能为力的美丽往事。
“当朱家得知自己的女儿与一个穷小子相好，立刻大怒，马上把朱姑娘叫来教训了半天，怕她上当受骗，结果，朱姑娘只从嘴边只溜出一句话来：“他是个世间少有的，对我真心实意，不为钱财，不畏权势。”。红叶道：“朱父一听，道：“钱财权势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算个什么？！严冬腊月滴水成冰，简直是个不要命的！””
人家朱雀云她懂得如何控制场面，该谈情谈情，该进提亲提亲。她林黛呢？懂什么？做不到过去了就烟消云散。
又听秋晴笑道：“真的假的？说得好象你亲眼见的。”
红叶道：“卢大姑娘说的，她说唐二小姐在蜀中也有点什么。这年头，有点头脸的姑娘，都想着进咱们王府。”
“那倒不一定，我看林黛姑娘就没存这个心思。”秋晴道。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红叶道：“郡主挨了公子爷一顿骂，知道为什么吗？”红叶看了看西洋钟上的时刻表，打了个哈欠，任秋晴紫芝二人追问，再不往下说。紫芝只悻悻道：“那可真是可惜了，王府好歹也是皇家，最看重身家清白了。”
王妃算是身家清白么？王爷却寄情长久－－－“阿维，烨儿长得越来越象你，采诗也找到了，你可喜欢？”
这样醇香浓郁的爱情，哪个少女不心之向往？
有很多次，林黛想，如果回不去，她想有朝一日拥有一间谥静的小院：有几只胖胖的小雀在花枝间跳跃，一只大胖猫喜欢蹲在花盆沿上打盹儿。那里不象王府这样富贵，不象书院那样清苦，有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很疲倦的时候，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醒来时是艳阳满窗，有心爱的人就在身旁，看着自已，吃吃的笑，耳朵里听到的是鸟语啁啾，天真的孩子正在窗外玩耍，鼻子里嗅到的是火腿炖鸡汤诱人的香。
－－－从此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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