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魂谣

　　此夜虽是无月，却繁星似锦，一片澄明气象。
　　夜笳轻柔地的声音自我头顶飘来：“历了端木谨和娄九丫这番情爱悲喜，徒儿可有甚心得？”
　　我沉思了一会儿，感慨道：“娶谁也不能取个缺根筋儿的，嫁谁也不能嫁个闷葫芦嘴儿的——师傅您看徒儿的见解可是精辟？”说罢抬眼虚心地等他赞我。
　　夜笳棱角分明的薄唇却撇出了个嫌弃的形状，我窃以为这是嫉妒使然。
　　夜笳抬扇柄轻敲我的头：“真是块榆木疙瘩！”

　　快到山顶，我又回眼望了望乌鹫山庄，已是黑黢黢一团，零星有几个橙黄的光晕忽明忽现，想是灯笼随风摆出了屋檐；
　　端木谨的尸身正孤零零地躺在这黑团中的某处，无人知晓；可他的魂灵此时却是安逸满足，幸福无尽——这人世间的悲欢因果可真是门玄学问。

　　“徒儿，莫停住。”
　　我仰头看已到山顶的夜笳，朗朗夜色下，他白衣广袖随风飘动，正冲我浅浅勾唇，眼中笑意流动几乎遮住了璀璨星图。
　　这人一会儿神仙君子，一会儿妖孽小人——想看他透彻可真是门玄学问。
　　我“哎”了一声紧步赶上，与他在夜色下相携而行,渐渐远去。

　　…………
　　乌鹫山甚是绵长，我与夜笳攀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头，忍受了他数十日文绉绉且不要脸的调戏，才总算瞅着了人间烟火。
　　这炊烟依依处，便山脚不远处盘踞着的一个小镇——白榆镇；
　　由名可知，镇子多白榆树；且不但镇中多植此树，镇外也密密匝匝围了数层。

　　我们行至小镇，正遇上此地一年一度的“榆钱儿节”。
　　榆树结果，一嘟噜一嘟噜就如同串起来的麻钱儿，当地人兴起这节日也是想讨一番好彩头的意思；久而久之，这内容便愈加丰富起来。

　　“榆钱儿节”当日的辰时起，是“攀榆会”；
　　未婚的年轻汉子们比赛攀最高的榆树，经过层层淘汰，最后角逐出两人；阴招阳招便都可使上，看谁是那最先攀顶之人，可奖其两大筐最好的榆钱儿；东西倒不精贵，但小伙子们若在赛时亮了一把，便容易在之后的“摇钱会”哄得姑娘的芳心。
　　“摇钱会”亦有趣味，乃是小伙子纷纷抢上榆树的枝头，摘捋丰收的榆钱儿，未婚姑娘们便在树下以歌相对，小伙子则将榆钱儿抛给顺眼的姑娘，姑娘会将抛下的榆钱儿收到背篓里；
　　等一树榆钱儿摘得差不多了，小伙子就跳下树来与姑娘搭话，若看对眼，姑娘便将一篓榆钱儿背走，在家喜滋滋等人提亲上门；若话不投机，便二一添作五，拿走自己的一半，分别后各不相干。
　　姑娘们嚼着清甜的榆钱儿，带着或美或酸的心事回到了家，已是午时；女人们便仔细拣去榆钱儿细碎的蒂壳，淘洗干净，拌以葱、姜、蒜末，泼上红油辣子，加少许盐、醋——就是此日必备的菜肴；清香爽口的凉菜令食者心满意足，人们在满口生香中不能停箸。
　　此节遂于人们的欢声笑语中结束在餐桌前；当然，日沉西山时，镇边的榆树林中往往就会多了几对小鸳鸯。

　　榆钱儿节为白榆镇独有，领略过节中风物的人往往赞不绝口；因其既风流又显出一份豪爽，深合我的脾胃，故神往已久；遂扯着夜笳前往一观。
　　此时正是“攀榆会”最热闹的时节，两个健壮的小伙子正在树干上你拽我踹，滑稽又惊险，树下人声鼎沸，敲锣打鼓助威喝倒彩的应有尽有；姑娘们也将平时的羞涩全抛到一边，招着帕子鼓劲儿呐喊，一个个兴奋地满脸飞红晕。

　　由于阳界之人在我们鬼的眼中都笼着一团云雾，所以远看都是影影绰绰，很是模糊，我便撇下夜笳，奔到前面去凑热闹。
　　看到略占优势的蓝衣汉子差点没被扯下树干，我也随众人惊呼了一声，却见那人顺势抱住了旁边一茎斜出的枝桠，又荡身过去一脚将另一个青衣汉子踹了下去；众人的喝彩声和惋惜声随之响起，我跟着吆喝：“踹得好！”却听见耳边响起了一声极不和谐的冷笑声。

　　我顺声扭头看去，瞬间便震惊了。

　　莫颜语——我磊朝第一女将！
　　此人对我意义非凡。
　　想我生前，第一个目标就是当薄野家的媳妇儿，结果是没有结果；第二个目标便是成为莫颜语那样的飒飒女英雄，却因此被骗成为薄野靖平的隐卫。
　　当时那个骗子是这样哄我的：“反正媳妇儿你是别想了，要么回家找个人嫁了老死山中，要么留下来做我的隐卫，说不定能成为第二个莫颜语。”
　　由是我心中揣着对他的情爱和对莫颜语的崇拜，兢兢业业忙碌于隐卫这个见不得人且没有前途的职业，一直到死于他的箭下。

　　震惊过后便是惊喜：“莫将军，你什么时候也混到鬼界来了？您什么时候离世的？我记得攻乌鹫城时您不还是先锋么？”
　　那女英雄皱眉打量了我一番：“你不就是大攻那日被薄野盛丰绑在城头用来威胁万岁的么？大伙儿当时都觉得薄野盛丰脑袋被驴踢了，事实证明他脑袋确实被驴踢了。”
　　我真没料到她会对出这么乱七八糟的一番话来，便呆在那里了。
　　不料一会儿她又主动开口：“倒是够漂亮的，怨不得万岁射死你后给你追封了个皇后。”
　　我再次受惊：“什么？！”
　　她不耐烦地瞥我一眼：“难道你不知道？你死后跑那么快干嘛？——谥号为‘愚’，我死后闲着没事在旁边观了礼……”
　　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委实寒碜。”

　　我呆若木鸡——
　　这是哪一出啊！哪有什么名分都没有直接追封皇后的，若这是对我的出生入死表示感激想要慰藉我的魂灵，那这个“愚”字是要把我生生气活不成？

　　唉——帝王心，海底针！

　　我回过神来，锲而不舍的拾起先前的话题：“莫将军什么时候离世的？”
　　她抬头瞅着树上那个正往树梢上系红绳的小伙子，淡淡回道：“攻城时，替我的护随挡刀而阵亡。”
　　恕我没听明白，护随不是该替您挡刀么？
　　好吧，隔过这个问题：“那番将军一定十分悲痛吧？你们俩一对行伍鸳鸯，伉俪情深；没了你们夫妻军，咱们磊朝也少了一大特色啊。”
　　她冷笑一声道：“与番禺书伉俪情深的是他的小妾柳眉，不是我莫颜语。”
　　嗯——尴尬了，再隔过去；我绞尽脑汁想了句奉承人的，结果又绕回去了：“莫将军为护随而亡，真是位爱兵如命的好将领，黎某十分钦佩。”
　　她叹口气道：“只因那是柳眉的弟弟柳遇生，番禺书说过若他有个好歹，必休了我这个毒妇。”
　　夜笳，救命！——这人世间我已无法理解。

　　心道夜笳，他还真就来了：“莫将军不入轮回，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她没看夜笳：“说又何用？”
　　我忙打圆场：“有用有用，我们便是替魂灵了结心愿的。”
　　她瞅了我一眼，赤裸裸地不信任；又打量了一下夜笳：“看足下仙风道骨，倒应是可信之人。”
　　——我无声地反抗着。

　　过了一会儿，莫颜语无奈一笑：“只是想亲口告诉他一声‘我不后悔’罢了。”

　　谁？不曾想磊朝著名的楷模夫妻竟都各有自己的相好，今日听到甚多我消化不了的消息，深感不虚此行。
　　莫颜语叹口气不甘道：“还能有谁？自是那番禺书。”

　　夜笳，救命！——我和这女人沟通有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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