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月狼吟

作者:安玥Cynth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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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送行


      昂首
      掩耳
      唾弃吧
      抑或选择孤立与漠视
      直到站上嗤笑着的弦月
      再也看不到你那
      挥之不去的恶意下
      蠕动的痴态
      再听不到你那
      啸月狂音

      提笔的少女,空白的纸张在等待这位高雅的刺青小姐为它雪白的肌肤装点些隽秀的图案。这是它期盼已久的日子,在它之前预定文身的兄弟姐妹们个个散发着载誉而归的荣光,今天轮到它让后辈艳羡了……
      迟迟没有开工,难道不小心让它赶上了灵感的空窗期?从女孩闲适的眉眼中读不出困惑,反倒是它在庸人自扰……
      望向窗外,不高不矮的古木老神在在地斜倚院墙。少女并不介意树影垄断了阳光,她介意的是它切断了拥有无限畅想的天空与她之间的交流……
      指间转动的笔杆不想辜负白纸的期待,索性擅离职守,与纸张热情相拥。成全它们的惺惺相惜,少女支着下巴,幻想与天空会晤的场景,兴许正如它们这般如胶似漆……
      一时间,她感叹自己的想象力惊人的贫乏,可以在一页页纸稿上随性翻飞的手指,竟编织不出揽云邀风的蓝图……
      误入窗扉、晃进眼帘的一束阳光,是上天恩赐的奖赏,一位使者送来青空对少女的这份痴迷的问候。她看到那个微笑,弯弯的,像架向万里晴空的拱桥……
      ‘你来啦?’
      ‘嗨!’
      她与他的寒暄从不会超出三句。他有好多天马行空的话题急着与她分享,在她听来和那想象中被树遮掩的云彩的千奇百态好像呢……
      女孩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展翅飞翔。少年送来的种种不可思议茁壮了她腾飞的羽毛,她好想亲历亲为,她好想与奇想结伴同行,她好想消融在梦境般的世界,她好想……
      他眼中的她——正兑现那些“好想”的她,化作孩童们吹出的满怀梦想的七彩泡泡。他伸出的手,抓不住一个个泡泡中她那无怨无悔的神色与姿态……
      ‘等等……等一下……’他撕扯着喉咙,听到一段段浑浊的音符,‘别走……不要……不……’
      ……
      “妳不要走!别离开我——”
      睁开双眼,有点刺眼的阳光让少年伸长的手臂看起来那么暗淡,昭示而抹黑了一个无果的举动。
      “哦,你醒啦?”老人的声音,听得出来这句台词他已准备多时。
      “现、现在几点了?!”床边窗外,充足的日光是留给贪睡的小鬼惯常的特大号惊喜。
      “差不多也得有10点半多了吧?怎么……”
      掀翻被子,夺路而走,少年凭借惊人的行动力打断老人的回话。
      “你站住!”一步踏出,沧桑的老手按住脚底拌蒜、天旋地转的少年,“你这是干嘛?你要去哪里?”
      “别、别拦着我!已经迟到了啊,我要去找她啊!今天……今天也要给她讲我的冒险故事呀!”
      “?!”一个令人意外的回答,老人下意识地握紧少年的肩膀,寄希望于疼痛去叫醒把自己锁在梦中的男孩,“你在胡说什么?!她已经……”
      “不是的,不是的!”他甩开那双敲响梦之门的老手,眼中仅存的零星闪亮也像是躲在被窝中一般迷蒙,“那一定是在做梦!没错,那只是个梦!不、不然,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发丧的动静?还、还有,你看啊,我这不是什么伤都没有吗?对了,只要是……去河边的话,也一定……一定找不到什么老虎和狼的……”
      “你给我清醒一点——”没有办法,胡子老伯只好采用强硬措施:他听到被他按倒在床上的少年发出的惨叫。清癯的老脸上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连累矍铄的目光挤出一簇哀伤。
      “很疼吧?!”少见的,老人动怒了,“你的那些伤还在恢复中,是一个过路客帮你治疗的。昨天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不是梦啊!”语调逐渐和缓,从眼侧垂下的白眉散播着从眼尾流窜出的酸楚,“所以,那个二楼的窗口不会再有属于你的听众了,她走了;而你,已经不用再去了,你也该……歇歇了……”
      “……不、不可以!我……我不用歇的啊,我还很精神啊!我……明明、明明还有好多……想讲给她听的故事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人没再继续压制少年,他默默地转身退避。少年的双手确实可以掩盖住号啕中丑态尽显的容颜,但却拦不住偷奸取巧恣意横流的泪水:年幼的战士在成长过程中总要经受一番洗礼与考验,也许那将剥夺一名战士作为人的最后的情感,若果这几滴正是少年所剩无几的眼泪,那才是胡子老伯最不愿看到的残忍……
      “那个仪式肯定在今天没错,似乎是出了什么状况把时间给耽搁了。快去吧,你还想见她最后一面的吧?别留下什么遗憾才好……”等少年渐渐平静,老伯依然背着身,如是说道。
      “……嗯。”
      胡子老伯的话果然不假,之前的冲动行为凭的是一股执念,当他整个人都冷静下来后,少年才意识到昨日自己到底伤得有多重。下床一个踉跄便趴倒在地,潜藏的伤痛给四肢上了千斤的镣铐,就好像是有什么人在指挥,酸痛、绞痛、刺痛、胀痛一应俱全,汇成大潮,在他体内兴风作浪。
      ‘怎……怎么可以倒在这里啊?!好不容易才……难得她还在……等着我啊啊啊啊啊!’
      扒着地板的指尖和紧咬的牙关抖动出同一样的频率,匍匐的眼神趾高气扬地盯准状似山崖绝壁的大门上横生的门把。汗珠在磕磕绊绊前进的躯体下连成线,笔直的,明确信念的准绳!
      爬行的少年没有歪过脑袋,背对的老者同样不曾回头。他们心照不宣:他必须独自前进,奔赴她人生谢幕的舞台;他绝不出手相助,怜悯那维护自尊的决意。他们挂着毫无二致的咬牙切齿的表情:他,坚毅不屈;他,痛惜隐忍。
      ……门前不断传出杂音,少年在试图抓到门把以便起身。不用回头,老人听得懂他的动作;不敢回头,老人怕忍不住搀起那孤军奋战的手……
      吱呀的轻响,救赎的福音。
      “谢谢……”他看到门外靠着一副拐杖。
      “如果有机会碰到帮你疗伤的那个人,就去谢谢她吧!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啊……”
      “嗯,那,我去了!”
      “嗯,路上小心!”
      ……
      “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但愿妳的观点是正确的……”目送少年离去,胡子老伯站在屋檐下喃喃……

      时间先倒回凌晨三四点,行色匆匆地雨似乎正准备打道回府。
      生命垂危的少年被搬到床上,血色泥污丰腴了他瘦削的面颊,打造出一脸憔悴的安详。被风雨浸润得冰凉的身体,好像是在勉为其难迎合风雨的调调,如此方能被视作同行的旅伴一起回归自然……
      必须要做些抢救措施,胡子老伯不无犹豫地把手放在少年被贯穿的右胸口上。老人颤抖的手掌在等待眼神中的迷茫切换为坚定,“难道要我……”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搅。那个,请问,有人在家吗?”
      老伯猛然收手,额头沁出的冷汗是对他手速迅捷的“嘉许”。一个单纯的女声的问候,对老人来说,如同冷不防拍在专心手术的主治医师肩膀的手,稍有差池手术台就可以直接推入停尸房了。
      “……谁、谁啊?”老人定定神,打开屋门。
      “?!”恍惚觉得自己推开看到的是一幅浓墨重彩、黑白交加而又层次鲜活的画卷:黑压压的天,调遣黑压压的雨,邂逅黑压压的山,安抚黑压压的林,滋补黑压压的河,是谁用最厚重的笔墨倾轧最无辜的背景,释放最纯粹的暴怒;白净净的人儿,背着白净净的素手,歪着白净净的脸庞,挂着白净净的笑靥,透着白净净的心灵,又是谁用最简约的色调追捧最动容的柔情,谱写最婉转的妙趣;草色、青衫、忘记撑开的花伞,身陷灰色地带的它们在黑与白的夹缝中,在潜藏的风这只暗箱推手苦心经营下,摇摆不定……
      “妳……”轻颦的眉与微扬的唇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分庭抗礼,无需老人在画作鉴赏时细致入微,谁叫被雨水潮湿了的这小小的冲突在白皙的面容上好生夺目——无怪乎他会瞠目结舌。
      “我吗?我是碰巧路过的旅行者哦!因为闻到血腥味,所以就过来看看。我想,我应该可以帮得上忙哟!”笑容在挤兑愁眉,雨花溅在脸上模糊了焦点,旁观者的,也有她自己的。
      “啊……哦!那、那先请进吧!”
      彬彬有礼地欠身答谢,没有多余的考虑,青衣径直走到床边,探视少年的伤情。“还真是不留情面呢……”在她预料之内的惨状。
      “有……有救吗?”
      “嗯,放心吧,”手指若即若离地拂过一道道伤痕,那是燃烧生命的残骸,指尖仿佛能感受到一息尚存的余温,“只要用我的‘能力’,比这严重几倍的伤都……?!”
      变故如无预警的天灾说来就来。胡子老伯也是出于好意,拿来毛巾好帮她擦干头发。殊不知,老人的温柔亲近,被青衣认作晴天霹雳:
      丁玲桄榔的响声此起彼伏,本是床边细嗅血之兰花的彩蝶,几个转身、倒退、扑跌后,退化成幽居阴影下的虫蛹。她喘着粗气,她捂着心口,她蜷着腿脚,白色的毛巾从脑袋上垂下,遮去大半失色的娇容,留下失焦的右眼曝露在人前,滴溜溜转着,直如那映射出恐惧的小白鼠的瞳仁。
      “喂,孩子,妳怎么了,发生……”
      “呃、啊啊啊!不……别、别过来,你不要过来,不要——”凌乱的手脚像溺水的人一样胡乱地找寻救命的稻草,已经退到墙角的身体在负隅顽抗中搜索莫须有的退路。半湿的毛巾滑落,揭晓它所隐瞒的不过是个像在看恐怖片的受惊的姑娘。
      “丫头,妳冷静点啊!啊,妳看妳,胳膊都划……”老人再度迈出关切的脚步……
      “不要……不要靠近我!我没事、没事……”指尖抹过,驱逐趁火打劫的血流,扽来毛巾劈头盖脸地蒙上脑袋,“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就一会儿,别过来……求你,别过来,求你了……”她总算找到了出路:逃避,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视而不见!
      “……”胡子老伯沉默了。撞倒打翻的家具器皿隆起一座划分楚河汉界的山峦,就像是屋外从旁流经的无名河水。
      ……
      青衣重新开始对少年的急救是在将近20分钟以后了。撇掉毛巾,跨过“山峦”,回到床边,青衣双臂盘桓,手到之处伤口即合?!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已经……没事了。”老人一直欲言又止,顾虑重重,青衣开口言明,欢迎发问。
      “呃……我想说能不能确定这孩子几时能醒过来?”胡子老伯问得小心谨慎,女孩莫名纤细怪异的神经他不敢进犯。
      翘嘴,一个她所期望的问题,一切的走势又按她事前设定好的剧本在发展,“那么,你希望他几时醒来呢?”
      “可以的话,”胡子老伯是严肃的,不自觉挑动的白眉却曝光了暗含的不甘,“最好,不要在正午前醒来……”
      “为什么呢?通常不是都会希望越快越好吗?”不知情地反问,青衣全身心地投入在“过路人”的角色定位上。
      “不出意外的话,天亮后将会举行一个大型的仪式。我想,那对他来说会很痛苦,倒不如……”
      “呐,介意听听我的观点么?”少年的伤口悉数愈合,青衣边甩动手腕放松边提出不同的意见,“我只说一句:如果你也希望他能有所成长的话,那么是不是应该让他去呢?或者至少,由他自己决定,去,还是不去!”
      “哈,妳这丫头片子……”
      “怎么怎么?”青衣这只活泼的小兔子又嗅到了可以淘气的良机,背手蹦到老伯面前,探着脖子、伸着脑袋,左摇摇、右晃晃,“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爱?我很漂亮?我很聪明?”一时间忘了收敛,她毫不掩饰地端出甜心恶魔的笑意,“还、是、说、……”
      不知是好是坏,老人没给她更多展露个性的时间,和蔼的手掌只消爱抚她尚且湿答答的秀发,她便不期然发出“唔~~~”的娇嗔!?
      “啊!”这一次没闹得那么厉害,后跳站定而已,飞红的双颊取代了大动干戈,‘哎?我这是……怎么回事嘛?!真丢死人了……’忸怩地托着脸、咬着唇,顾不上生硬、跳脱之类的了,嘟囔道:“喂,你想好没有啊,想让他什么时候醒,赶紧给个说法啦!”
      “哎?那么……就按妳的想法来吧。”
      “哈~啊~~~!?唔!”接连的失态让青衣赶忙捂起嘴讲话,没有手指把关她可不敢保证能稳住业已羞涩的矜持,“我……我知道了。产生什么后果,我可不管哦……”咬破手指,两滴鲜血顺入少年口中,回身依旧以手掩口对话,“好了,我的治疗已经结束了。至于他什么时候会醒,就要看他自己的意志了。这样没问题吧?”
      “不胜感激!”老伯鞠躬致谢。
      “那……那我走了。”拿好雨伞,青衣恨不能马上离开这令她丢人现眼的鬼地方,“最后……问你一件事,你们村里,还有没有像你这样的老爷爷?”
      不明所以,算是对为少年疗伤的答谢,胡子老伯也不方便多问,如实相告,“哦,紧挨着那个大宅院左边那家,有个眉毛很长的老家伙。”
      “眉毛很长?”青衣伸出食指比划出两道长长的眉毛,吐舌弄眼扮鬼脸,“噗~,你在说你自己吧?拜~拜~,不要再见啦~~~!”足尖点地,人影远去……
      “哈哈,还真是个活泼好动的好孩子啊……”
      ——对于胡子老伯这样的评价,青衣在晨光中用行动反证了它的荒谬。
      与初升朝阳的灿烂相对的,青衣微阖的双眸有着残月般的朦胧。就好似他人施舍的嗟来之食,在与阳光斗法中败阵的眼瞳有着二手货固有的瑕疵和脆弱。一个惨然的微笑,一个恰好的弧度,戚戚然与流丹的眼角相映成趣……
      离开胡子老伯的家,青衣没有走远,徘徊着一直捱到天明。
      老伯家的背面是个天然的避风港,青衣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不被人打搅的温床,用来培植她不事雕琢的麻痹的心。
      不像少年每日不厌其烦的夸耀式的演出,青衣更喜欢以默剧的表现形式来沉淀她的低调与内涵。她不需要任何观众,她怕再多的观众也无法理解她单调的肢体动作中的深刻:
      背对太阳,拉长的身影在跟随她左右晃动,像是闹钟上那个犹如吃下□□的钟锤。这是要叫醒谁吗?谁也没有,那个在4岁时陷入冬眠的女孩对这蹩脚的铃声无动于衷。没抓牢的雨伞显然缺失舞蹈的天分,哪怕只是跟随女人的身体摇摆,它也找不到合拍的韵律。说不定是来存心搅局的间谍,看吧,伞尖在地上摩擦出的印记,好一个冷笑的曲线!
      幸亏半夜换了马尾辫的发型,用来扎马尾的玉簪在脑后躲迷藏,地上的影子里刚巧觑不到它的踪迹。原来一直以来停留在脚边多出来的阴影,可以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抹去,只要不用双手去脑袋上求证,那么这种自欺欺人的假象也能成为不可撼动的真理。
      “这个样子才是我啊,不是‘我’的我……”看着逐渐变得矮小的人影,她的笑容也能随之柔和得短小精悍。
      “可我,就是我吗?还是,‘我’才是我?”
      每每对着那个暗色的自我发问,即便苦苦奢求仍收不到答复——青衣总会时不时如此痴傻。心中有个声音在作祟,告诉她一成不变、烂入骨髓的解答。她必须一遍遍宣讲她的疑问,不然那个她不承认的正解会化作将她拍死在沙滩上的后浪。她明白只有理直才能气壮,可在雷打不动的真相面前,除了提高分贝外她根本束手无策……
      两腿交替着进行单脚跳,完全舍弃欢快的举动。青衣想象自己是头笨重的大象,每一脚都践踏在那娇小的身影上,踩碎那个散发出天真的幼年模样。她在用一种全盘否定的态度羞辱着在懵懂中“死去”的前一个自己,反而贬低了现在的自己,多么可悲而幼稚!
      直到两行血色飘飘然描红眼眶,直到两行血色磨平了她癫狂嘴脸上的棱角,直到两行血色迟来的为脚下忍辱的黑影修饰出累累伤痕,青衣这才意识到:对残酷着了魔的自己是何等的残酷。
      “我这是怎么了啊?被个糟老头子搞得心神不宁……”摊开的手摆好位置,俯瞰下来好似在捧着地上那个黑不溜秋的小脑瓜,这是她与自我对话的形式,似乎这样的独白能跨越次元告知若干年前无知的自己,好比托梦的预言,“为什么在白狼死后,还要再找个人来折磨我啊!?就说了啊,那种亲情般的关怀,我……无福消受嘛……”
      印花的雨伞当真是触发连锁的罪人,仗着自己是主人爱不释手的宠信,明知青衣不会放手,硬是拖她下水,只为成全它在草地打滚的童趣、玩心。早就吵嚷着罢工的双腿逮到了放假的机会,扑向草皮,探访雨后的清新。没主见的双手支在地上,算是忙里偷闲吧,漏下红雨的眸子等待它去填堵;但它清楚那是两汪欲壑难填的泉眼,接着接着就会孕育出两潭助纣为虐的血池……
      “讨、讨厌,为什么要哭啊?又没有眼泪,干嘛……流个没完没了啊?这么、这么想看我哭的话,就把眼泪……还给我啊啊啊!”
      ……
      蜷缩着身子,吸溜着鼻子,她是把自己锁在寂寞的闺阁中禁闭的大小姐。没有可供娱乐的玩物,她的身边只有一把不通言语的雨伞。
      大小姐想借由展现她的艺术素养博得逃出深闺的权利。寥寥数笔,她在脚边画下太阳,笼罩在她的阴影下失去光明的太阳!
      “是你!就是你照出了我的影子——我的阴暗面……”这话说的连她自己都觉着可笑,“呵,可擅自这样解读的,却是我自己啊……”
      “那么这样……就没问题了吧?”抹去太阳,雨伞作为阳伞被撑开,阻隔阳光这味习以为常的毒药,湮没影子这段形影不离的古史,“紫晶,晚安!青衣,早安!”伞下的青衣闭上双眼,透明的笑容意外地有种心安的充实感……
      眨眼间日上三竿,没有听到村人下地劳作的声音,青衣这才想起村里将要举行庄重的仪式。作为赠予少年末班车票的她,自然不能眼瞅着依旧赖床的小鬼错过这场祭礼。诚然,在全村人心中,仪式是供奉少女的赞美诗;可放在青衣眼里,仪式是催逼少年的违禁药。在她的美学中,不择手段是为站上风口浪尖锦上添花的孤品。
      裙摆飘飘欲仙,收拢的花伞谦恭地放弃争奇斗艳。主人在微笑,向阳,把那些不知所谓的顾影自怜连同她无法释怀的身影踢到身后,“‘送佛送到西’,记得是这么讲的吧……”
      回眸,她好像真能透过墙壁看到沉睡的少年。零散破碎的眼波,甩发中宛若蒲公英播撒的希望的种子。点到为止的唇角吟颂虔诚的祈祷:“你可要争口气啊,别辜负了……我的任性……”
      青衣的身形与她最后的祝福一并消失在风中,飞入大门敞开却无意迎宾的宅邸。
      于是,大闹天宫的剧目临时加演。身兼总导演、总编剧、总策划和领衔主演的青衣,活像个在儿童乐园贪欢的野小子,翻箱倒柜,作弄佣仆。反正“隐身”的自己对无知的人们而言与灵异鬼怪无异。纵情地放肆,假若这是爱丽丝梦游的仙境,她才不要循规蹈矩,她不惜搅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她要让这浮华的童话如她早夭的童年般分崩离析!
      好开心,因为只要不停嬉闹,身后那个包袱般羁绊着她的影子就会越来越小:青衣宁愿如此设想,如此不被时间打扰……
      ‘住、住手啊!是……是谁,不要破坏我家,不要——’
      花瓶掉在地板上,一声干脆的轻响。是啊,和在走廊中回荡的少女的喊叫相比,它脆弱得不堪一击……
      “小、小姐?!”“怎么可能啊啊啊!?”“真……真的闹鬼了啊!”
      ‘呵呵,这能力真有趣。’将将11点的时候,大屋里乱成了一锅粥,任务达成,青衣乘兴而去,‘“妳”帮我省去了不少时间呢,谢啦!之后只要他能及时醒过来就圆满了。那……先去找个好点的观众席吧!’
      “不会错的,就是妳挡下了我的能力吧?哼哼哼……”看着青衣沿河而下,栖身在屋檐下的人言讫,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少年拄着拐,刚步履维艰地涉水行至河东,豪宅里垂头丧气的队伍就在干瘪嘶哑的号角声中鱼贯而出。
      先头十人一面走,一面焚烧、抛洒写满怪异符号的冥纸。其后,是手捧仪式礼器的老爷和管家。跟着四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抬着少女的棺木,六卫随侍于前后左右,人手一件先祖遗作——一卷长年封存的立轴,一本枯叶般干黄的古文书,一张用紫色做标记的世界地图,一个历久弥新独具匠心的罗盘针,一盒冷藏保管古韵犹存的始祖仙骨遗骸,一瓶积蓄至今历代领袖继任宣誓时滴下的血水。负责念咒奏乐的走在最后。大部分人都是豪宅中的佣人,其余的由村中辈分较高的几位补齐。一律统一着装,灰色的束腰长袍,紫色胸针,赤脚。
      队伍两侧,多半村民前往随行。
      “服装还不够正式啊!嘛,在这个非黑即白的世界,我暂且认可吧,灰色的反抗……”嘴上斤斤计较着,青衣的注意力早被及时赶到的少年所吸引。
      按兵不动的檐下人候在远处,他的目标也只有青衣一个……
      历史有时喜欢翻旧账。少年眼中的热切和民众眼中的冷漠在调和现场的气温。手中的拐杖禁不住他心急如焚的炙烤,无意架拐,蹒跚的脚步也能达到他的最高时速;一条条抬起的手架设好路障,一双双泼水的眼点亮了红灯,无言的人们拒绝着交涉的可能。
      “……”不出所料的事态,伸出的手、张开的嘴被空气定格。一向保持中立的空气终于知道趋炎附势,还要可怜巴巴地劝诱少年见好就收。
      出殡的队伍没有后视镜,更不是马拉松赛场上的领跑员,它不屑迁就少年的境遇,少年并非值得礼遇的上宾。
      “不必跟他客气了,给我打,打死他!”
      拦住少年的人们从孩子王的话里听出这样的潜台词,“你们可以让开了。”路障与红灯的时限已经过了。
      大人们闪出的通道,是童真无忌的孩童用一粒粒碎石铺就的荆棘路。孤立无援的少年是名符其实的胆小鬼。他本可以勉强、倔强、坚强,无奈在一帮抛却宽容的“无赖”面前,他勉强给谁看,倔强给谁看,又坚强给谁看?如果注定只落得孤芳自赏的下场,倒不如逆来顺受,好过被无知的家伙用廉价的嘲笑贬低他拼其所有支撑起的灵魂!
      ‘好……好过分!你们……你们不许打他,停手,快停手!’
      “光有声音大概不行吧?还是交给我吧……”
      起,是少女的嗔怪。
      承,是一道妖风扬起的沙尘。既然敢留在幽灵出没的阴森地带,就不要怕被风沙迷了眼界。
      转,半透明的少女状若天仙落下凡尘,对着揉眼挤泪的人们宣读玉皇大帝颁布的敕令:“你们要是敢再动他一下,我要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有谁……想第一个尝试的吗?”
      合,少年仰视那熟悉而虚幻的背影,听到管家招呼孩子王的声音,和其他人作鸟兽散的脚步。
      “妳……妳……”
      ‘对不起啦,我要去追真正的“她”咯,拜、拜……’“易容”成少女的青衣留下一个少女标志性的浅笑,悬在半空摇荡,幻化成风。
      “呃……啊啊……额啊啊啊啊啊啊啊——”少年扑倒在地,怀中只有被压扁的空气。泥土的芳香扑鼻而来,浇两滴不甘的泪水,调配出酸涩的味道……
      女孩的葬礼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的,没有身份地位的人只好目送棺木抬进墓场后默然踏上回程。看见倒地不起的少年,有人远远避开,有人怒目而视,有人唾弃咒骂。
      对此,少年没有回应。沉默是最好的回应,也是最差的回应。习惯了被人厌恶,也习惯了对人沉默,看起来包容了一切,而心中已没了自身立锥的余地。到头来只是纵容了他人,而湮没了自己。
      黑暗其实是心中记忆的碎片无止境的膨胀,直到无法看见。它绝非某个人的专利,而是伤感的人无形中制作了一面放大镜。此刻,少年正对着放大镜看那纯黑的黯淡……
      如果可以,他只是想轻轻说声再见,可惜他还是错过了那趟“末班列车”。

      与此同时……
      于丛林中开辟出的墓场倚着山势逞阶梯状分布。乐队被留在最下层等候。踩着冥纸的碎屑,二十余人迤逦来到墓地顶层。靠着山峦矗立一块足有两人高、四人宽的墓志铭,两侧依序排列着历任领袖及其家属的牌位。从雕刻的字迹上读得出岁月的痕迹,石碑本身却还只是没见过多少世面正值而立之年的新生代。故乡在30年前惨遭联合军屠灭,能保留下墓志拓片和先人的牌位已属不易。30年间,最上层的墓园只添了一个新丁——老爷的夫人;而今,女儿成了老爷第二次造访这里的契机。
      坐落在场地中央的,是一座凹面的平台。将少女的棺木放在墓志铭前,除了老爷、管家、六卫和孩子王,包括烧纸的、念咒的、抬棺的,绕着平台围了三圈。最外一圈,四个抬棺的壮汉面向四方,三拜九叩,敬谢四方天地。中间一圈,念咒的六人闭目擎天,依旧念念有词。内层一圈,十个烧纸的人手舞足蹈,隐约听得到山下乐队的演奏,十人的动作充斥着生硬与不协调感,意义不明的舞蹈与哀乐相得益彰。
      约莫有十五分钟,表演,或者说祷告,结束。老爷与管家手捧礼器跪行至凹面平台。八支细剑斜刺入土,分指八方。管家单膝跪地,手执铜镜与平台比肩,正对艳阳。老爷左手捻动勾玉钏,右臂高举,掌心对日,口中祷念着什么古怪的语言……
      轰然间,剑身齐鸣,铜镜吞光,勾玉盘旋,天相骤变:天狗食日,那仅仅相当于铺红毯的行为;真正的主角是才被雨水吓跑的紫月,这一次它神完气足,一轮紫色的圆盘攻占了太阳的宝座!
      被强行叫来加班的紫月没给人好脸色看,如果是夜间它当然也能像太阳那般慷慨大度地分享光芒;至于现在嘛,它露出了悭吝的本性,堪堪汇聚一束微光,投射在凹面平台中,融化成亮紫色的液体!
      取来一个羊角形的容器,满载了紫月恩赐的佳酿,老爷行至少女的棺木前,二度祷念……
      愣愣的孩子王看傻了眼,即便这已是他第二次参与这项仪式。在六卫的悄声提醒下,他取下事先放置在场地东南角古木上的花环。对幽灵事件还心有余悸的孩子王,怯生生地移步到女孩身前,闭着眼,别过头,几乎在松手的同时一溜烟儿跑开了。花环落在少女的右肩,没空搭理失常的孩子王,老爷细致地将紫液淋遍女儿全身……
      俄顷,紫色的光晕裹住冰冷的胴体,穿过白色的衣裙,飞向紫月光指引的航道!
      啪!紫色的女孩像被戳破的气泡,消散的身体结成一颗颗紫色的晓星,顺着唯一的月光盘旋而上,欢腾的队列宛如少女那短暂的人生中微笑的写照……
      领完工钱,紫月扬长而去。珍珠乱撒的勾玉脱力地栽入土里。老爷从花环下衣服内层取出没被月神看上眼的“残渣”,收入一个方形小盒,连同叠好的衣物,下葬立牌……

      “嗯,必要的流程都好好遵守了呢!”站在河道旁,青衣目送紫月退场,“啊!嘿~~~”冷不丁鱼跃翻身,落地时指间多了一片新叶,“呵呵,抓到‘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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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1.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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