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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极
因洛轻说酒楼内余毒未尽,需得歇业几日,风裳水佩阁便早早打了烊。
转眼已到了掌灯时分,朱颜还没回来,温唐羽立在窗前,看洛轻拿了一方丝帕专注地擦他的琴。他仔细看去,这具传说中的琴通体漆黑如墨,琴面呈冰纹断,既非梧桐,也非松梓,扣之作金石之声。他好奇道:“这琴究竟是什么做的?”
洛轻擦完琴,放下丝帕道:“这琴原是旁人送的。据说极北之地的雪原上,有种经千年才得长成的乌木,质如金石,万年不朽,这琴便是用这乌木做成的。”
温唐羽咋舌道:“这乌木也是奇物,又长在极远的雪原上,送琴给你的人只怕也耗费了无数心力。”
洛轻微笑起来:“蜀僧善奏,用的也只是一般的琴罢了。他便千辛万苦寻了这乌木来,又说道古书记载,乌木为底,冰蚕为弦,琴声可御鬼神。”
温唐羽现下偏听不得“鬼神”二字,眼见洛轻伸手欲弹,赶紧道:“慢着,这琴声真的……可御鬼神?”
洛轻看了他一眼,心中登时透亮,笑道:“你若是给我找了冰蚕丝来,倒也可以一试。这弦不过是墨玉蚕的蚕丝做的,声音比普通蚕丝更清逸些。”温唐羽低头细细看了看,果然琴弦泛出墨绿光泽来,与他平日所见绝无类似。
他对于洛轻,或者说昔日的蜀僧实在有太多疑问,于是忍不住道:“送这琴的人是你的朋友?”洛轻“嗯”了一声,他又道:“蜀僧竟然会有朋友……他也是位绝顶高手么?”这样追问不休,温唐羽也觉得自己多嘴得像个长舌妇。
洛轻伸手慢慢摩挲着琴弦,他的目光落在琴上,声音也温和了许多:“蜀僧有一个朋友,也只有这一个朋友。他是不是高手,有什么重要的呢?”轻拨琴弦,琴声便如清泉流泻了出来,他低低唱道:“尘留不住、云留却住。壶内藏今古。独清懒入终南去……”
温唐羽听沈青如唱过,也听秋燕唱过,这是第三次听到这支曲子,却是洛轻唱了出来。他声音本极清朗,此时压了嗓子低声吟唱,沙沙地带着说不出的萧索寂寥之意。他唱了几句,渐渐有些神思不属,轻声道:“每年七月,我都带了琴去终南山后的烬澜峰,他很喜欢这支曲子……我四十年没去过烬澜峰了,最后那年的七月——”
那年七月,蜀僧身死,烬澜之约竟成幻影。
他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下来。
温唐羽勉强笑道:“烬澜峰定然是个极美的地方。那位穿红衣服的朱姑娘便是终南派的,倒可以请她带我们去游览一番。”
洛轻应了一声,随手弹拨,忽道:“她到扬州来,莫非终南山出了什么事?”温唐羽道:“终南派的镇派之宝风影环被盗,他们便一路追踪到这里。只可惜今日没能留下那人,现在竟不知风影环到底到了谁手中。”
洛轻一怔,琴声立歇,他喃喃道:“风影环怎么竟成了终南派之物?那是……沧溟教的东西啊。”温唐羽摇了摇头:“据说是终南派从沧溟教什么护教使手中夺来的,其中具体情由,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洛轻忽然推开琴站了起来,冷笑道:“终南派那几个蹩脚道士,怎会是大明王的对手!只怕也如杜剑冷之流,只在背地里鬼鬼祟祟,暗箭伤人罢了!”
温唐羽不知他为何突然发怒,却听窗外有人喝道:“洛轻!你竟敢对终南派出言不逊!”
原来朱颜恰好走到门口,正听到洛轻那几句话,心中大怒,立时冲了进来。她本对洛轻甚是尊敬,此时听他辱及师门,也顾不上什么,怒声道:“魔教中人倒行逆施,自取灭亡。那魔头打不过掌门,那又有什么稀奇?”她越说越是生气,立时便要拔剑。
洛轻心中不想与小姑娘一般见识,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朱颜犹自忿忿,骂了一会儿魔教与大魔头,见洛轻总不回应,也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温唐羽心道,这两人年纪相差五十来岁,却还像孩子般置气,倒也好笑。他心中想着好笑,便不由自主笑出声来,这一笑可惹恼了洛轻朱颜,两人四只眼睛立刻朝他瞪了过来。他讪讪道:“我……”忽见洛轻右手按上琴弦,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向后退了好几步,背心撞上房门。
门外有人“啊哟”了一声,连声呼痛。温唐羽打开房门,见是风裳水佩阁的大总管,便笑道:“酒楼不是打烊了?怎的还要洛轻去弹琴,还劳烦大总管亲自过来。”
白胡子吕总管一边揉着膝盖,愁眉苦脸道:“我这老骨头是经不起撞了……啊哟,刚才见沈姑娘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她劳烦我来相请几位,请去佩阁小酌一番。”他伸头看了看里面,道:“这位姑娘也在?那正好一起去罢,沈姑娘也是要向各位道谢的意思。”
不等里面两人开口,温唐羽心中恼恨,面无表情道:“我也没什么值得沈姑娘谢的,救她的原是洛轻,这酒不喝也罢。”
吕总管看着他,笑眯眯道:“我像你这般年轻时,说什么也要去的,美酒辜负不得,佳人可更辜负不得。”
温唐羽板着脸道:“在下量浅,美酒碰不得,佳人更碰不得。”
吕总管叹了口气:“沈姑娘要离开扬州了,你也不去道个别吗?”
温唐羽一愣,仍是道:“我不过听她唱过几支曲子,也算不上什么交情,道别也不必了。她那样的人,到了哪里都不用旁人担心的,自然有一堆傻子被骗得团团转地去护着她。”
他这话说得露骨,吕总管却也不恼,深深看到他眼里去:“你不喜沈姑娘,我也不能强求。不过每个人做什么事,都有他的理由,我们这些旁观的,也不能轻易说不上一声对或不对……”他忽而长叹一声,转开目光,轻言慢语道:“我年轻时也遇到过许多人,喜欢的有很多,讨厌的也不少,其实不管怎样,能遇到总是一场缘分。只是我那时还不明白。总以为以后的日子很长,遇到的人以后总还会再遇到,有些话现下不想说,有些人不想再去见一面,也就算了。可是时间过得这么快。”
他抬起头来,须发在初升的月光下如雪一般白,慢慢道:“转眼我就老了。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人,都没什么分别,好几世的修行,才在这辈子碰上了。我只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再去见一面,多说几句话。”
大总管转过身慢慢走了。温唐羽看着月光下他佝偻蹒跚的背影,无端的心中一酸。他回身掩门,一转头,里面两人都直直地看着他。
他扯了一下嘴角,还未张口,朱颜猛的站起来,大声道:“我才不去!”她瞪了洛轻一眼,一跺脚大步走了出去。
洛轻倒是好整以暇,信手拨弄两根墨玉丝弦,悠悠道:“不去也罢,只可惜从此再也见不到风影环了。”
温唐羽奇道:“风影环?”洛轻笑而不言,铮铮两声琴响。
果然朱颜又冲了进来,一脸不甘愿问道:“你知道风影环在哪里?”
洛轻打开博山炉的盖子,灰烬渐冷,他取出碧琉璃来,拭净了放在琴弦上。碧色簪子一碰到琴弦,倏然光华大盛,温唐羽二人倒吓了一跳。碧琉璃形如长针,放在弦上却也不掉下来,忽然较细的那头轻颤了颤,朝正南方转了半圈。
朱颜“啊”地一声惊叫,伸手捂住嘴,颤声道:“它……它自己会动。”温唐羽忽想起贺仪之说过的话来:“若得风影环,便可引出碧琉璃,这两物犹如磁石两极一般,互相吸引”。他屏息看去,碧琉璃又转过去一点,便不再动,尖头正指向西南方向。
朱颜道:“这根绿簪子能找出风影环?这是要我们往西南去找?那也大得很,可要找到什么时候。”
洛轻微笑道:“它不过是接近风影环时能感应到罢了。若在千里之外,又如何能找出来?”
温唐羽看了他一眼,西南方向,正是沈青如所居佩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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