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玉佩谜团
正月十八这日清晨,玲珑从妆匣底层取出那封信。萧琰的字迹清瘦有力,写着“三日后,静候佳音”七个字,墨迹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金晕。她将信纸折好放回原处,指尖触到颈间温润的玉佩,两块半玉贴合在一处,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姑娘今日要去见萧公子么?”青黛端着铜盆进来,见她对着妆镜出神,轻声问道。玲珑回过神,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去。有些事,总要说清楚的。”
她今日特意挑了身藕荷色绣兰草的袄裙,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子,打扮得清雅得体。用过早膳,她先去老夫人院里请安。老夫人正在暖阁里和管事对账,见她来,招手让她坐在身边:“玲珑丫头来得正好,帮我瞧瞧这账目,总觉得哪儿不对。”
玲珑接过账本细看,见是伯府今年田庄的收支。她自幼跟着父亲学看账,这些数目一眼就能瞧出问题:“外祖母,这庄子去年的收成比前年少了两成,可管事报上来的开销却多了三成。”她指着其中几笔,“您看这儿,修缮农具的费用比市价高出一倍,还有这几笔采买种子、肥料的账,数目也对不上。”
老夫人脸色沉下来,对管事道:“去把王管事叫来,我倒要问问他,这账是怎么管的!”待管事退下,她才拍拍玲珑的手,“还是你眼尖。这些日子你舅母管家,账目弄得一塌糊涂,偏我还不好多说。”
“舅母要管一大家子,难免有疏漏。”玲珑温声劝道,“不如让静婉表姐帮着理理账?她心思细,又在铺子里历练过,最是合适。”
老夫人眼睛一亮:“这主意好。静婉那孩子是个妥帖的。”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你今日可是要去见那位萧公子?”见玲珑点头,她叹口气,“那位萧公子……身份怕是不简单。你与他往来,要多加小心。”
玲珑心中一暖:“外祖母放心,玲珑晓得分寸。”她从袖中取出个绣着松鹤延年的荷包,“这是玲珑给您绣的,里头放了安神的香料,您夜里睡不好时放在枕边。”
老夫人接过荷包,摩挲着上头精细的绣工,眼眶微热:“好孩子,难为你惦记着。”她将荷包贴身收好,“去吧,早去早回。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外祖母。”
从老夫人院里出来,玲珑径直去了锦心阁。她让静婉在前头照看铺子,自己则在后院暖阁里等。辰时三刻,门外传来马车停靠的声音,接着是墨竹熟悉的叩门声。
萧琰今日穿了身天青色锦袍,外罩月白狐裘,面色依旧苍白,精神却比前几日好些。他由墨竹扶着走进暖阁,见玲珑已备好茶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劳姑娘久候了。”
“公子请坐。”玲珑斟了茶递过去,“玲珑思虑三日,今日给公子答复。”她抬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合作之事,玲珑应下了。”
萧琰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玲珑,见她神情坦然,眼中没有半分犹疑,不由心中一松:“姑娘想清楚了?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难回头。”
“玲珑早已没有回头路了。”她轻抚颈间玉佩,温润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从爹爹蒙冤那日起,从玲珑决定查案那日起,就注定要走这条路。”她顿了顿,“只是合作之前,玲珑有几个问题要问公子。”
“姑娘请讲。”
“第一,公子究竟是谁?”玲珑盯着他的眼睛,“半块玉佩只能证明公子是沈家血脉,却不能证明公子的身份。能让周文博忌惮,能定制送进宫里的绣品,能查朝中大案——公子绝非寻常人。”
暖阁里静了一瞬。炭火盆里的火星噼啪炸开,映着萧琰苍白的脸。他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块令牌放在桌上:“姑娘可认得这个?”
那是一块玄铁令牌,正面雕着蟠龙纹,背面刻着个“琰”字。玲珑虽不认得令牌形制,可那蟠龙纹是皇家专用,寻常人绝不敢僭越。她心头一震,抬眼看向萧琰:“公子是……”
“当朝七皇子,萧琰。”他答得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母亲沈婉,生前封婉嫔。我因母亲出身商户,在宫中……处境微妙。”他顿了顿,自嘲一笑,“所以姑娘不必担心我别有用心,我查这桩案子,既是为母亲申冤,也是为给自己寻一条生路。”
玲珑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她想过萧琰身份尊贵,却没想到竟是皇子。这样一个人,为何要亲自来找她合作?为何要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她这样一个商户之女?
“姑娘可是怕了?”萧琰轻声问。
“不是怕。”玲珑摇头,“是觉得……不可思议。”她抬眼看他,“皇子之尊,为何要亲自涉险?为何要选玲珑合作?”
“因为姑娘是沈家人。”萧琰的目光落在她颈间玉佩上,“因为姑娘也在查这桩案子。因为……”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因为在这京城里,我能信任的人不多。姑娘是其中一个。”
这话说得坦诚,玲珑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她稳了稳心神,问出第二个问题:“公子手里,如今掌握了多少线索?”
萧琰从袖中取出本册子递过去:“这是母亲留下的。她生前暗中调查,将线索都记在这本册子里。”他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页,“姑娘看这儿——‘癸未年三月,江南织造局进贡云锦百匹,实收五十,余五十不知所踪。经手人:赵永昌、冯保。’”
玲珑接过册子细看,越看越心惊。这本册子详细记录了江南织造局十年间的贪腐账目,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从以次充好的绸缎,到虚报的采买费用,再到私吞的贡品……触目惊心。
“这是姑姑亲手记的?”她轻声问。
“是。”萧琰点头,“母亲入宫后,一直暗中搜集证据。可惜还没等证据齐全,她就……”他没有说下去,只闭了闭眼,“这些年来,我暗中调查,又查到了些新线索。周显与赵永昌是同年进士,私交甚密。十年前那批问题皇绸,就是他们联手做的局。”
玲珑翻到册子最后几页,见上面记着一串人名,旁边标注着官职和关系。她指着其中一个名字:“这个李德海……”
“内务府总管,周显的姻亲。”萧琰道,“当年负责验收皇绸的,就是他。沈家的货被调换,他在验收单上做了手脚,这才坐实了沈家的罪名。”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成网。玲珑握着册子,指尖发白:“所以当年的事,是周显、赵永昌、李德海三人联手所为?可他们为什么要陷害沈家?沈家与他们无冤无仇……”
“因为沈家发现了他们的秘密。”萧琰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姑娘看这个。”
那是一张契书,上面写着“云锦记”与“江南织造局”的供货协议,落款时间是十年前正月。玲珑细看之下,倒抽一口凉气——协议上约定,“云锦记”以市价七成供应绸缎,而织造局以全价上报,中间的差价,由周显、赵永昌、李德海三人平分。
“爹爹发现了这个,所以要上报?”玲珑的声音发颤。
“不止。”萧琰指着契书角落的一行小字,“姑娘看这儿——‘若有变故,沈家可替’。”他抬眼看向玲珑,“他们原本想拉拢沈家入伙,可外祖父拒绝了。不仅拒绝,还说要上报朝廷。所以他们才设局,既除掉了知情者,又找了替罪羊。”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玲珑盯着那张契书,只觉得浑身发冷。原来爹爹的死,不是意外,不是巧合,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那些人为了钱财,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可以毁掉一个家族。
“公子……可有证据?”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这些线索虽然清楚,可若要翻案,需要确凿的证据。”
“有,但不全。”萧琰将册子和契书收回,“母亲留下的这些是线索,不是证据。要找到确凿的证据,需要去江南,需要找到当年的知情人。”他顿了顿,“这也是我想与姑娘合作的原因。沈家在江南经营多年,虽然如今式微,可旧日的人脉还在。姑娘若肯相助,或许能找到突破口。”
玲珑沉默了。她明白萧琰的意思——沈家在江南的根基,是她最大的倚仗。虽然沈家绣坊已倒,可那些旧日的伙计、绣娘、合作伙伴,或许还念着旧情。这些人里,说不定就有知情人。
“玲珑可以试试。”她最终说,“只是江南路远,玲珑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不过可以写信给旧日的管事,看能不能联系上些老人。”
“不急。”萧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那十二幅绣品做好。这些绣品……是要送进宫里的。”他看向玲珑,目光深邃,“太后寿辰在即,这些绣品会作为寿礼呈上。太后若喜欢,姑娘在宫中的处境会更稳当些。”
玲珑心中一凛。太后寿礼……这可不是寻常的绣品。她忽然明白萧琰为何要用月华丝、软烟罗这些珍贵用料,为何要指定沈家的“隐翠”针法——他要的不仅是绣品,更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沈家手艺重见天日的机会。
“玲珑定当尽心。”她郑重道。
“我相信姑娘。”萧琰从袖中取出个小锦囊,“这个给姑娘,算是合作的信物。”他顿了顿,“另外,周家那边……姑娘近日要格外小心。周文博在姑娘这儿碰了钉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玲珑接过锦囊,入手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看,里头是块羊脂白玉牌,正面刻着“琰”字,背面刻着蟠龙纹。“这是……”
“我的贴身令牌。”萧琰道,“姑娘若遇急事,可凭此令牌去城南‘云来茶楼’找掌柜。他会安排人相助。”他起身,墨竹忙上前搀扶,“今日便谈到这儿。绣品的事,有劳姑娘费心。”
送走萧琰主仆,玲珑握着那块玉牌在暖阁里坐了许久。玉牌温润,还带着萧琰的体温。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心中涌起莫名的情绪。
那个病弱的少年,她的表兄,当朝七皇子……他们之间,因着一块玉佩、一桩旧案、一场合作,就这样被命运绑在了一起。前路艰险,可不知为何,她心中竟生出几分踏实。
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午后,玲珑正在绣那幅雪梅图,静婉忽然匆匆进来,脸色发白:“表妹,外头……外头来了几个官差,说是要查铺子的账目!”
玲珑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请他们进来。”她放下绣绷,理了理衣裙,“表姐别慌,咱们的账目清清白白,不怕人查。”
来的三个官差,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黑脸汉子,自称姓赵,是户部的书办。他一进门就大喇喇地在客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沈姑娘是吧?奉上命,来查查锦心阁的账目。最近朝廷严查偷税漏税,姑娘配合些,大家都省事。”
玲珑让青黛上茶,温声道:“大人要查账,玲珑自然配合。只是不知大人要查哪一年的账?锦心阁开张不过半年,账目都在这里。”她示意静婉去取账本。
赵书办接过账本,随意翻了翻:“就这些?”他眼睛一眯,“听说姑娘前几日接了个大单子,定金就收了一千二百两?这笔账怎么没记?”
果然是为了萧琰那单来的。玲珑心中冷笑,面上却仍是温婉的笑:“大人说的是萧公子那单?那单生意还没做完,货没交,钱没收全,按规矩是不入账的。”她顿了顿,“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问萧公子。”
提到萧琰,赵书办脸色变了变。他干咳两声:“既然姑娘这么说,那便罢了。”他起身,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忽然指着柜台上那盒月华丝,“这丝线……看着不像是寻常货色。姑娘从哪儿进的?可有进货凭证?”
玲珑心中警铃大作。这月华丝是萧琰送来的,哪来的进货凭证?她正要想法子周旋,门外忽然传来个清朗的声音:“这丝线是我送的,赵书办有何指教?”
众人转头,见萧琰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一身月白锦袍,面色苍白,眼神却冷得像冰。赵书办一见是他,吓得腿都软了:“七、七殿下!下官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冒犯……”
“不知者不罪。”萧琰缓缓走进来,在客椅上坐下,“只是赵书办今日来得巧,我正好也有事要问。”他抬眼,目光如刀,“户部查账,向来是循例抽查。锦心阁开业不过半年,账目简单清楚,赵书办为何偏偏查到这儿来?”
赵书办冷汗涔涔:“下官、下官是奉上命……”
“奉谁的命令?”萧琰打断他,“周侍郎?还是李总管?”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回去告诉你主子,锦心阁是我照看的铺子,要查账,先来问我。”他顿了顿,“若是再有人来找麻烦,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其中的威压却让赵书办浑身发抖。他连连躬身:“下官明白,下官明白!这就告退,这就告退!”说完带着手下仓皇离去,活像后头有鬼在追。
待他们走远,玲珑才松了口气,对萧琰福身行礼:“多谢殿下解围。”
“叫我表兄吧。”萧琰放下茶盏,轻咳了两声,“在外头,还是谨慎些好。”他看向玲珑,眼中带着歉意,“今日之事,是我疏忽了。没想到周家动作这么快。”
“表兄不必自责。”玲珑在他对面坐下,“他们既然盯上了锦心阁,迟早会来找麻烦。今日表兄这一吓,他们短期內应该不敢再来了。”
萧琰点点头,从袖中取出张纸:“这个给姑娘。方才来的那个赵书办,是周显的心腹,这些年帮着周家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他将纸推过去,“上头记着他贪赃枉法的证据,姑娘收好,或许用得着。”
玲珑接过,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赵书办这些年的劣迹,时间地点人证俱全。她心中感激,却又有些不安:“表兄将这些给我,会不会……”
“无妨。”萧琰摆摆手,“这些证据我手里还有备份。姑娘留着防身,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场。”他起身,墨竹上前搀扶,“我先回去了。姑娘保重,有事随时让墨竹传话。”
送走萧琰,玲珑握着那张纸,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今日之事让她明白,这场较量已经摆到了明面上。周家不会罢休,萧琰也不会退缩,而她,必须在这漩涡中站稳脚跟。
她走到绣架前,重新拈起针。月华丝在指尖流淌,细针穿过软烟罗,绣出一瓣梅花。雪白的花瓣上,她用“隐翠”针法暗藏了纹路——那是萧琰给的那张图纸上的第一个暗号,一组数字,代表着一个日期,一个地点,一个名字。
一针一线,皆是密码。一笔一划,都是线索。她沈玲珑要用这双手,绣出一张天网,将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一网打尽。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洒满暖阁。玲珑在光中抬起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前路漫漫,可她已不再畏惧。
因为这条路上,有了同行的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