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从烧烤店回来后的第三天，佟颜收到了央音的校园卡。
　　是邵亚澜寄来的。附着一张纸条：“佟颜，这是我们学校的临时卡，你可以来图书馆和琴房。尹和不知道，别告诉他。”
　　佟颜握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烫金的校徽。
　　他可以去了。
　　可以去央音了。
　　可以去……离尹和更近的地方了。
　　但他没有立刻去。他把卡片小心地夹在日记本里，像是收藏一个秘密。
　　一个只属于他和邵亚澜的秘密。
　　一个关于靠近，关于陪伴，关于……不想说再见的秘密。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佟颜又去了央音。
　　这次他没告诉任何人，只是拿着那张临时卡，走进了校园。
　　周末的央音很安静。偶尔有学生抱着乐器匆匆走过，琴声从不同的窗口飘出来，在空气里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佟颜去了图书馆。三层楼，藏书很丰富，大部分是关于音乐的。他在作曲区的书架前停下，手指抚过书脊——和声学，曲式分析，配器法……都是尹和正在学的。
　　他抽出一本《二十世纪作曲技法》，翻开。密密麻麻的五线谱，看不懂的术语，复杂的和弦标记。
　　尹和每天都在看这些吗？
　　每天都在学这些吗？
　　佟颜想象尹和坐在这里的样子——微微皱着眉头，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敲着节拍，偶尔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
　　很专注，很认真，很……陌生。
　　那个尹和，离他很远。
　　远到像两个世界的人。

　　从图书馆出来，佟颜去了琴房楼。
　　走廊很长，两边是一间间小小的琴房。有的门关着，里面有琴声；有的门开着，学生在里面练琴。
　　他在一扇门前停下——门牌上写着“307”。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了尹和。
　　尹和背对着门，坐在钢琴前。深灰色的毛衣，袖子挽到手肘。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动作很慢，像是在摸索什么。
　　佟颜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
　　他想起第一次见尹和弹琴——十五岁，在尹和的房间里，弹《七里香》。那时候的尹和，弹得很随意，很自由。
　　现在的尹和，弹得很严谨，很……专业。
　　琴声断断续续的，尹和停下来，在谱子上写了些什么，又继续弹。
　　很专注，专注到没发现门外有人。
　　佟颜看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开。
　　没有敲门，没有进去。
　　因为他知道，那个时刻的尹和，不属于他。
　　属于音乐，属于未来，属于……那个正在慢慢展开的新世界。
　　而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个拿着临时卡，偷偷溜进来的旁观者。

　　从央音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佟颜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
　　手机震了一下，是邵亚澜的微信：
　　“佟颜，来学校了？”
　　佟颜回：“嗯。你怎么知道？”
　　“琴房楼的管理员看见你了，跟我说的。”
　　“哦。”
　　“怎么不来找我们？”
　　“不想打扰你们。”
　　这次，邵亚澜没立刻回。
　　过了很久，他才发来：“佟颜，你是不是……很难过？”
　　佟颜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回：“没有。我只是……替他高兴。”
　　替他高兴。
　　真的。
　　但高兴的同时，也难过。
　　因为尹和离他越来越远了。
　　因为尹和的世界里，有太多他不懂的东西。
　　因为尹和……好像不需要他了。

　　十二月初，尹和要去上海参加一个作曲比赛。
　　为期一周，如果获奖，对申请研究生有帮助。
　　邵亚澜在群里发了消息：“兄弟们，尹和要去上海了！送别宴搞起来！”
　　方辞易回：“行，什么时候？”
　　“这周五晚上！老地方烧烤店！”
　　佟颜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停。
　　他该去吗？
　　去了说什么？
　　说“一路顺风”？说“比赛加油”？
　　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
　　最后，他还是去了。
　　因为想见尹和。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

　　周五晚上，烧烤店。
　　还是那个小隔间，还是那些人。
　　但气氛有点不一样——邵亚澜格外兴奋，一直在说上海有多好，外滩有多漂亮，东方明珠有多高。
　　“尹和，你到了上海，记得给我带点特产啊！”邵亚澜说，“我要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五香豆！”
　　“嗯。”尹和点头，然后看向佟颜，“你呢？想要什么？”
　　佟颜愣住了。他没想到尹和会问他。
　　“我……”他想了想，“不用了。你好好比赛就行。”
　　“真不要？”尹和问。
　　“真不要。”
　　尹和看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点头：“好。”
　　“尹和，”方辞易开口，“比赛曲子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尹和说，“还有些细节要改。”
　　“什么曲子？”佟颜忍不住问。
　　“一首钢琴独奏。”尹和说，“叫《长夏》。”
　　长夏。
　　佟颜心里一动。
　　十七岁，是长夏里最亮的那颗星。
　　这是他写在日记里的话。
　　尹和知道吗？
　　还是……只是巧合？
　　他看向尹和，尹和正在吃烤串，表情很平静。
　　可能，只是巧合吧。

　　吃到一半，邵亚澜又开始劝酒。
　　“来来来，尹和，这杯你必须喝！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尹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邵亚澜鼓掌，“佟颜，你也来一杯？”
　　“他不行。”尹和又说了同样的话，“未成年。”
　　“就一杯，没事儿。”邵亚澜不依不饶，“送别宴嘛，总得表示表示。”
　　佟颜看着那杯啤酒——金黄色的液体，冒着细小的气泡。
　　他想起上次尹和说的话：“他未成年，别教他不三不四的。”
　　想起尹和说“重要的人”时的眼神。
　　想起尹和说“不会太久”时的语气。
　　然后他伸出手，接过酒杯。
　　“亚澜哥，”他说，“这杯我敬尹和。”
　　邵亚澜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行！有气魄！”
　　佟颜端起酒杯，看向尹和：“尹和，比赛加油。我……等你回来。”
　　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
　　啤酒很苦，很涩，呛得他咳嗽起来。
　　尹和立刻递过来一杯水：“慢点。”
　　佟颜接过水，喝了几口，才缓过来。脸很烫，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
　　“谢谢。”他对尹和说。
　　尹和看着他，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无奈，还有……佟颜看不懂的东西。
　　“以后别喝了。”尹和说。
　　“嗯。”佟颜点头。

　　送别宴结束，四个人走出烧烤店。
　　深冬的夜晚，风很冷。佟颜裹紧了羽绒服，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里钻。
　　“怎么走？”邵亚澜问，“尹和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早上八点。”
　　“那得早点睡。”方辞易说，“我们送你回宿舍？”
　　“不用了。”尹和说，“我送佟颜到车站。”
　　邵亚澜和方辞易对视一眼，都笑了。
　　“行，那我们先走了。”邵亚澜拍拍佟颜的肩，“佟颜，常联系啊！”
　　“嗯，亚澜哥再见。辞易哥再见。”
　　邵亚澜和方辞易走了。又只剩下佟颜和尹和。

　　公交站，寒风凛冽。
　　佟颜看着远处驶来的车灯，心里沉甸甸的。
　　尹和要走了。
　　去上海，去比赛，去……更远的地方。
　　而他，还在这里。
　　在四中，在琴行，在所有尹和曾经待过的地方。
　　等着。
　　“佟颜。”尹和叫他。
　　“嗯？”
　　“我不在的这周，”尹和说，“你……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琴要练，但不能耽误学习。”
　　“我知道。”
　　“还有……”尹和顿了顿，“别喝酒了。”
　　佟颜抬起头，看着尹和。路灯的光在尹和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里很亮。
　　“好。”佟颜说，“不喝了。”
　　“嗯。”
　　公交车来了。
　　车灯很刺眼，佟颜眯起眼睛。
　　“尹和，”他忽然开口，“比赛……一定要赢。”
　　尹和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为什么？”
　　“因为……”佟颜想了想，“因为你值得。”
　　因为你值得所有最好的。
　　值得赢，值得成功，值得……被所有人看见。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抱了抱佟颜。
　　很轻的拥抱，但很温暖。
　　像那个冬天的拥抱，像那个高考结束后的拥抱，像那个在央音校门口的拥抱。
　　但这一次，更像……告别。
　　“等我回来。”尹和在他耳边说。
　　“嗯。”佟颜点头，“我等你。”

　　车开走了。
　　佟颜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尹和。
　　直到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然后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邵亚澜。
　　转账：2000元。
　　附言：不要告诉尹和了，你们在他身边多替我陪陪他。
　　这2000——就当是送别礼。
　　发送。
　　几秒后，邵亚澜回了三个问号：“？？？”
　　然后又发：“佟颜，你疯了吧？”
　　佟颜回：“没疯。收下吧。”
　　“这钱我们不能要。”
　　“就当是我……拜托你们。”
　　这次，邵亚澜很久没回。
　　佟颜关掉手机，看向窗外。
　　北京的冬夜，街道很空旷，路灯很孤单。
　　他想，尹和要去上海了。
　　要去比赛了。
　　要去……更远的地方了。
　　而他，还在这里。
　　在四中，在琴行，在所有尹和曾经待过的地方。
　　等着。
　　用他的方式。
　　用两千块钱，买一点陪伴。
　　买一点……他给不了的陪伴。

　　回到家，佟颜收到邵亚澜的微信：
　　“钱我收了。但佟颜，你这样……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佟颜回：
　　“没什么过意不去的。就当是……我的心意。”
　　“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没事。”佟颜说，“我会好好的。”
　　我会好好的。
　　会好好练琴，好好学习，好好……等尹和回来。
　　等他比赛结束，等他载誉而归，等他……回头看看那个一直在等他的人。
　　“佟颜，”邵亚澜又发来，“尹和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我喜欢他？
　　知道我难过？
　　知道我……在等他？

　　佟颜想了想，回：
　　“他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因为他希望尹和好。
　　希望尹和自由快乐。
　　希望尹和……勇敢飞。
　　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飞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而他，会在这里。
　　用他的方式，默默守护。
　　用两千块钱，买一点陪伴。
　　用整个青春，等一个人。
　　即使那个人不知道。
　　即使那个人不需要。
　　即使……那只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暗恋。
　　但那也是爱。
　　是佟颜能给的全部的爱。
　　是十七岁的长夏里，最亮，也最孤独的星。
　　在银河系的边缘，默默发光。
　　等另一颗星，终于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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