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死

　　她啄一口他的嘴唇，传达着无声的安慰。
　　游川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回以热烈的吻，只是将头埋在她肩窝，搂紧了她，沉默不语。
　　云淼用手轻轻耙梳着他的头发，心里的悲伤悄悄弥漫开来，几乎将她淹没。如果她也有这样的万幸时刻就好了。
　　仿佛冰冻的河面裂开了一道纹路，郁滞凝结的东西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感到想要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我二姨突发心梗去世的时候，我还在青海观鸟。”她轻声说出这句话，流畅得仿佛早在脑内演练过数遍，让她有一刹那的惊讶。
　　她感到肩窝处的脑袋想要抬起来，于是轻轻按住了他，示意他别动，游川便维持了原样。
　　“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她的心紧紧揪在了一起。
　　冰面裂开一道又一道，碎成一块又一块。
　　“我很后悔，我总是想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出门，是不是就能陪在她身边，是不是……”就能及时发现并抢救回她，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
　　搂住她的双臂收紧了许多，游川在她耳边哑着声音说：“如果是我，我也会怪自己的，没关系，淼淼。”
　　没关系，淼淼。
　　河水轰然泛滥，滚滚向前涌动。
　　云淼抓住他的背部，哭得不能自已。
　　游川抬起头，将她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胸前，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她是怎么睡着的，已经不知道了。
　　次日云淼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游川家的客房。游川让她刷牙洗脸，他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从外面买回来的虾饺，还有她爱喝的玉米汁，再加一碟切好的猕猴桃片。
　　在卫生间里，云淼照镜子发现自己眼圈略为浮肿，还留着昨晚痛哭的痕迹。她有些尴尬，也有些担忧。除了丁佩意，还没有人见过她崩溃的模样。
　　在餐桌上，游川面色如常，慢条斯理用着早餐，和她分享最近看的电影。在闲聊中，浮在云淼心头的淡淡忧虑逐渐消散了。游川提议吃完后在小区里散散步，云淼觉得很好。
　　朝阳大亮，空气中还有一丝凉意。清晨的小区不如傍晚时热闹，但正合他们心意。
　　“淼淼，我现在还是无法接受他们有一天会离我而去，”游川忽然牵住她的手，“我好像没有这么潇洒。”
　　云淼没有吭声，只是扣住他的手指，还在思考他突如其来的话语。
　　“但是，其实爷爷说得很对，赖活不如好死，没有尊严、没有质量的人生，并不值得过。”游川停下来，看着她，“如果真有那样不幸的一天，比起躺在床上失去自理能力，甚至失去正常的思维能力，那我也宁可干脆离世。”
　　云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这样一番话，但她觉得似乎也很有一番道理：“嗯，大概要看每个人自己的想法吧，每个人想要过的人生是不一样的。”而她又要过怎样的人生呢？二姨呢？
　　游川点点头：“所以我会尊重爷爷的想法，但是——”
　　“爷爷奶奶平平安安就是最好的。”云淼抢着说。
　　游川笑了笑，举起她的手亲了口：“淼淼，我喜欢你。”
　　怎么突然又表白了？云淼瞥一眼不远处的路人，感到一丝害羞，但也没有挣脱他的手。
　　她凝视着阳光中的游川，含笑回答：“我也好喜欢你，游川。”
　　回家后，云淼停在二姨的房门外，握着门把手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拧动了门把手，走了进去。一室阳光灿烂。屋内一切陈设如旧，床铺整洁，恰如二姨生前模样，什么也没变——不，什么都变了。
　　云淼一阵揪心。之前她除了搞卫生也很少在这里停留，只是今天，她有了一丝勇气，她想知道二姨有没有留下些什么给她。
　　她打开梳妆台的抽屉，翻检着那些被精心整理的物件，脸上不由自主泛起了微笑。当她在证件袋里抽出了一封信时，笑容凝滞了。
　　颤抖着打开那封写着“淼淼亲启”四字的信，云淼的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了。信封里装了三张纸，书写自不同的时间。
　　“淼淼，有时候我真想将你过户为我的女儿，可是，你有自己的妈妈，尽管她是那么不幸，你是那么不幸……我很高兴有你这样好的孩子叫我一声二姨……
　　“淼淼，不要误会二姨是因为你才不结婚不生孩子，不要因此产生没必要的自责。这是我选择的人生，即使没有你，也会如此吧。只是那样一定不如现在的幸福……而在我主动选择的人生中，你是我最无悔的一部分，我爱你……
　　“淼淼，我不怕死，我只怕有一天病了，你要看着我受尽折磨、生不如死，那样的结局太残酷了，我简直无法接受……在睡梦中溘然长逝或是意外猝死，其实算是人生幸事……
　　“淼淼，你是那么可爱，那么美丽，那么聪慧，我希望你幸福，我希望能看着你幸福，那样我也会加倍感到幸福。如今写着这有些难为情的话，我已感到无比的幸福。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淼淼也要找到自己的人生啊……”
　　云淼泣不成声，跪坐在地板上。
　　二姨，我也很幸福，有你的人生我也很幸福。无论多少次重来，回到那一年孤苦伶仃的初春，她都会选择握住女人伸过来的手，跟她走出重重青山。
　　自那时起，十六个春天已过去了。直到二姨温暖的手不再可触，春天似乎已不再来到她的世界。河川冰封，冰冷刺骨。
　　泪眼朦胧中，她仿佛看见窗玻璃上跃动着熟悉的笑容，温柔的话音回荡在耳边。
　　淼淼，我希望你幸福——是二姨。
　　下一个春天，还有无数个春天，我都希望你会醒过来——是游川啊。
　　她抹了抹眼泪，掏出手机给他拨打电话。
　　她想告诉他，暑假她也想去新疆，明年春天去……
　　“喂，淼淼？”低沉磁性的声音，温柔的语气。
　　那一瞬间，云淼清晰地感到她的时间在重新流动。
　　春天将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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