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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杨慕强迫自己从那场与“威胁”的短暂交锋所带来的心理地震中抽离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迅速在周身重建起那堵坚不可摧的职业壁垒。他刚迈出观察室,副支队长梁渡便快步迎上,低声而迅速地汇报着对王德的初步讯问要点和后续布控安排。杨慕面无表情地听着,脚下步伐却快得带风,大步流星地穿过光线昏暗的走廊,直奔大厅,仿佛要将刚才那令人不安的插曲彻底甩在身后。
刚踏入人来人往的大厅,一名年轻民警恰好迎面跑来,神色匆匆,四下张望地问:“杨支队!您看见蒋满盈了吗?”。
“干什么?”杨慕脚步未停,眉头下意识地蹙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攀上心头。
“给他送《强制隔离戒毒决定书》,手续刚批下来,得尽快送达本人……”民警的话音未落。
杨慕猛地刹住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他一把抓过民警手中的文件,目光迅速扫过那冰冷的标题和鲜红的公章。当看到蒋满盈的名字和后面“决定强制隔离戒毒两年”的冰冷字样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临爆发的铁青。
他什么话也没说,他捏着那份薄薄却重若千钧的纸张,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朝着电梯口疾走。手指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狠狠戳向上行按钮,一下,两下,用力得仿佛要将那塑料按键按碎,焦灼与滔天怒意在他紧绷的侧脸线条上清晰可见。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一脚踹开电梯门——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那毫无意义。好在电梯很识相地在他之前,叮的一声打开。他迅速钻了进去。
梁渡暗道不好,急忙上前阻止,但他性子温吞的劲儿,让他慢了一步,没能拉住,但好在就在电梯门就要合上的时候,总算侧身钻了进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急切劝阻:“杨支队!你冷静点!这么闯进去,除了跟全局拍桌子大吵一架,把关系彻底搞僵,还能有什么用?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
“冷静?你告诉我怎么冷静?!”杨慕猛地甩开梁渡的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梁渡,额角因极度愤怒而青筋暴起,声音因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带着明显的颤抖,“他们这是要把满盈往强戒所里送!那里面是个什么鬼地方?!”。
他的控诉在狭小的轿厢里撞击回荡。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杨慕霍然从电梯出去,“少说有一半是他都是亲手抓进去的亡命徒!这不明摆着是送羊入虎口,是借刀杀人吗?!”他的控诉不受控制地拔高,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回响,引得两旁办公室的门缝后隐约透出窥探的目光。
梁渡试图安抚,声音带着无奈和一丝无力:“或许……或许局里有更深的考量,有通盘的布局,我们还不了解全部情况……”
“考量?”杨慕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极尽讥讽的冷笑,手指猛地抬起,几乎要戳穿走廊尽头那扇象征着绝对权力的厚重实木门板,“他的考量就是怎么把这孩子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榨干,然后像丢一块用脏了的抹布一样扔掉!我告诉你,梁渡,今天这事没完!我杨慕带出来的兵,我徒弟的命,不是让他们这么糟践的!”
话音未落,杨慕已经不再废话,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气势,几步冲到局长办公室门前,甚至没有片刻停顿,“砰”地一声巨响,猛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板。巨大的撞击声在楼道里沉闷地回荡,肆无忌惮地彰显着他此刻沸腾到顶点的、无法遏制的怒火。
他几步冲到全嘉和那张宽大、象征着权力和秩序的办公桌前,将那份《强制隔离戒毒决定书》重重地拍在光洁的桌面上,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他身体前倾,右手撑住桌沿,手指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嶙峋发白,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生硬和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是从压抑到极致的风暴眼中挤出来的:
“全叔——”他生硬地停住,然后决绝地改口,“不,全局。你真的……要把他送去强戒所?”
全嘉和缓缓从一份摊开的文件上抬起眼皮,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不怒自威的威严。他先是淡漠地扫了一眼被暴力撞开、仍在微微震颤的房门,然后才将视线稳稳地落在杨慕那张因愤怒、失望和护犊之心而彻底扭曲的脸上,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千钧重压:
“杨慕,进来前先敲门,是最基本的礼节,也是规矩。”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杨慕脸上,“送他去强戒所,是按规定、按程序办事。证据确凿,流程合法。”
“按规定?好一个按规定办事!”杨慕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却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蕴含着更危险、更强大的力量,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沿,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全嘉和,“那他的规定呢?!蒋满盈!他这七年拼过的命、流过的血,受过的伤,按规定又该怎么算?!手术完还不到四天!人才刚能下地行动!翻卷的伤口都还流着脓呢!你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他往火坑送!卸磨杀驴都没这么快的!”他手指因极度用力,将那份《决定书》按出了深深的凹痕,“这,就是你给一个九死一生从地狱爬出来的卧底英雄的交代?!给一个给你打掉了盘踞二十年的黑恶势力,战绩足以载入史册的头号功臣的交代?!”。
他猛地撤开手,转而从裤兜里掏出那个小巧的、装着新晋一级警督肩章的丝绒盒子,狠狠拍在桌面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一响。
“所有人!甚至包括被蒙在鼓里七年,什么都没做的我!都因为这次捕雀行动得到了晋升。就连你,全局!全嘉和!肩上也添了一颗星,这星星都还没捂热乎呢,你就把这个真正的头号功臣,一脚踹进了另一个地狱……”。
“全嘉和!我问你!”
杨慕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双眼赤红地逼视着全嘉和,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挤出最后的质问:
“你、的、良、心、和、规、矩、就、只、值、这、一、颗、星、吗?!”
“满盈,别急着走嘛!”
蒋满盈本应直接去大厅等待后续安排,但当他来到警保处交还警服、办理手续时,却被内勤主任刁节芳热情地拦了下来。刁节芳主任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掏出各式各样的小零食,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语气极其热络,“坐下歇会儿,聊聊天。我跟柳毅打声招呼了,让他待会儿亲自过来找你,你就在这儿等他,省得你到处跑,你们还错开了。”。
坐在轮椅上的赵溟副主任也温和地开口挽留:“是啊,满盈,不急在这一时,坐下喝口水吧。”。
蒋满盈心里装着事,实在没有闲聊的心情,但碍于两位老领导的盛情,特别赵溟副主任还算是他的师爷吧,毕竟是那人的师父。他也没办法再拒绝,也就只得勉强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却始终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套叠放整齐、尚未被收走的藏蓝色警服上,对刁主任的闲谈,只是心不在焉地含糊应着。
时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蒋满盈终于鼓足勇气,想开口问出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刁主任,那个警号牌……我……”。
话未问完,刁节芳便了然地抬手打断,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怜悯的笑意,压低声音:“这个啊……你得去问全局,规矩上,人走号销,肯定是要收回的……”她话锋微妙一转,眼神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不过嘛,事在人为。”。
蒋满盈心脏猛地一跳,立刻明白了这话里的关窍和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小的转圜余地。他眼中燃起一丝急切的希冀:“我明白了。刁主任,那……我现在能去问问全局吗?”。
刁节芳笑了笑,语气温和而带着鼓励:“你在这儿是自由的,当然想去哪儿都成。”说着,她利落地动手,将那枚冰凉的金属警号牌从警服上摘了下来,轻轻塞进蒋满盈微微颤抖的手心里,还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去吧。”。
“谢谢主任。”蒋满盈紧紧攥住那枚还带着警服纤维触感和金属凉意的警号牌,像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低声道谢后,转身离开了警保处。
他乘坐电梯上楼,指尖反复摩挲着警号牌上凹凸的数字——172395——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他与母亲、与过去那段短暂光明岁月存在过的印记。警服、肩章、甚至这份曾经视若生命的工作,他都可以不要,但这串数字,是他与母亲在这个冰冷世界上最后一点具象的、可触摸的联系了。
是当年母亲离开前,留给他所有钱的总和。他至今记得,他至今清晰地记得,母亲消失后,他在他的旧校服内衬右腋下,发现了一个被母亲用针线细细缝死的鼓包。他躲在无人的角落,用牙齿咬断线头,拆开一看,里面是一方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碎花手绢。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满满一包钱币,纸币皱巴巴,面额从最大的一百元到最小的一毛钱,甚至还夹杂着几枚五毛、一元的硬币。他蹲在墙角,借着昏暗的光线,一遍遍仔细清点,总数是一千七百二十三块九毛五分。那是母亲所能给他的全部。
然而,他发现这包钱的当晚,为了挽留那份摇摇欲坠的、关于“家”的渺茫希望,他将这件事告诉了父亲蒋连峰。结果第二天,蒋连峰就带着母亲留下的全部积蓄,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他和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
后来,他再次“见到”母亲,已是在市局法医中心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上。那甚至不能称之为见面,那是一具被蛆虫啃噬、布满孔洞的枯骨——不,是两具,还有一具是他未能出世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妹妹……
这串数字,从此成了刻在他灵魂上的烙印,是与母亲之间唯一的、沉重的、浸透着绝望与微末温情的纽带。全局后来知晓了这件事,特批了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警号给他,既是对他过往伤痛的告慰,也是一份沉甸甸的纪念与托付。
他现在只想找到全局,问一句:“全局,这个警号……我离开后,能不能……留给我当个念想?”这或许是他能为自己争取的、最后一点慈悲。
“叮——”电梯到达十二楼。
门刚打开一条细缝,一阵激烈得近乎失控的争吵声,就如同冰水般泼面而来,瞬间浇灭了他心中所有残存的忐忑和希冀。那个因为极度愤怒、失望而拔高、甚至微微变调的声音,他太熟悉了……是杨慕。他在和全局争吵,为了他的事。
他的脚步猛地顿在电梯门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又疯狂地鼓噪起来。手心里的警号牌被攥得滚烫,几乎要烙进皮肉里。
他原本那点为自己争取纪念品的、卑微的请求,在杨慕那为他奋不顾身、甚至不惜顶撞全局的怒吼声中,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渺小,甚至像一种可耻的辜负。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像,听着远处办公室门缝里隐约传来的、那人因愤怒和痛心而撕裂的声音。最终,他只是将紧攥着警号牌的手,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指尖松开一丝缝隙,冰凉的金属牌滑落,无声地跌入裤子口袋深处。那点微弱的希冀,尚未见光,便已彻底熄灭。他失去了最后一点开口的勇气,也失去了最后一点为自己争取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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