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尽生

　　院内恢复安静，只剩下许尽欢压抑的咳嗽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紧绷。
　　林尽染快步上前，在宋砚礼的示意下，小心地虚扶着许尽欢另一侧手臂。
　　触及的衣袖下，臂骨伶仃，但那股透过布料传来的、极力压抑着的微颤，却让她心头一紧。
　　“师父……还好吗？”
　　她声音有些发涩。
　　许尽欢微微摆手，示意无妨。
　　在两人的搀扶下，他缓步走回静室。
　　门扉合拢，隔绝了外界视线。
　　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扶墙的手，脊背依旧挺直，但脸色确实苍白得吓人，方才那一瞬强行引动结缘印气息震慑青木，显然并非全无代价。
　　“半个时辰后，出发。”
　　他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对宋砚礼道，“通知清安和云生，按之前议定的第二方案，轻装简从，遮掩行迹。目的地……‘扶余’妖市。”
　　宋砚礼神色一肃：
　　“是，大师兄。你的身体……”
　　“无妨。”
　　许尽欢打断他，白绫“转向”林尽染，“你，去准备。必备丹药、隐匿符、护身法器，还有……将你改造后的银铃罡与自身灵力彻底磨合。”
　　“是，师父。”
　　林尽染压下心中翻涌的疑问和担忧，躬身应下。
　　妖市？那似乎是人界与妖界边缘一处著名的灰色地带，三教九流汇聚，也是许多见不得光的交易和信息流通之所。
　　去那里……是为了九转回魂草的情报？还是为了避开药王谷可能的眼线，直接寻找进入妖界的其他途径？
　　她没有多问，迅速回到自己房中。
　　从储物镯中取出疗伤、解毒、补充灵力的各类丹药分门别类收好，又将沈清安之前送来的一沓中阶隐匿符和几张保命用的“金甲符”、“神行符”仔细贴身放置。最后，她拿起腰间那串银铃罡，注入灵力。
　　铃身微光流转，暗纹显现，低沉的嗡鸣与清脆铃音交织，一种心意相通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能感觉到，这银铃罡不仅增强了防护，似乎还与她的神镜花灵根产生了更深的联系，对周围的灵力波动、恶意窥探都有了微弱的感知能力。
　　她闭目凝神，尝试将一丝夙灼火灵也小心翼翼地融入铃中，竟发现火灵与银铃罡中许尽欢留下的神镜花本源气息达成了某种奇妙的平衡，铃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当林尽染再次来到南院时，何云生与沈清安已经到了。
　　何云生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红衣，外罩玄色劲装，马尾高束，腰间箭壶饱满，长弓负在背后，脸上惯常的笑容收敛了许多，显得沉稳干练。他正低声与沈清安说着什么。
　　沈清安则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浅碧色衣裙，长发简简单单绾了个髻，斜插一根玉簪，背上负着一个半旧的药箱，腰间悬挂着长剑与数个颜色各异的锦囊，气质温婉中透着利落。
　　许尽欢也已从静室走出。
　　他换了一身样式更简洁的月白色常服，外罩一件宽大的、带着兜帽的灰色斗篷，将显眼的银发和白绫都遮住了大半，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淡色的唇。
　　他手中多了一根看似普通的青竹杖，点地时无声无息，整个人气息收敛到了极致，若非事先知晓，几乎会将他错认为一个毫无修为的盲眼文士。
　　“都到齐了。”
　　宋砚礼也在，他今日未摇扇子，同样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衫，对许尽欢点了点头，“山门及沿途的障眼法已安排妥当，三个时辰内，无人会察觉你们离峰。”
　　许尽欢微微颔首：
　　“峰内事务，有劳。”
　　“放心。”
　　宋砚礼正色道，又看向林尽染三人，“此行凶险，务必谨慎。尤其是小师妹，妖界环境复杂，灵力属性与人界多有不同，紧跟着大师兄和师姐师兄，切莫擅自行动。”
　　“是，二师兄。”三人齐声应道。
　　“走吧。”
　　许尽欢不再多言，青竹杖轻轻一点，率先朝院外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不疾不徐，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步踏出，都精准地避开了地上的落叶与微尘，仿佛对周围的一切了如指掌。
　　一行人悄然离开南院，并未走云隐峰正门大道，而是由沈清安引路，穿过几条偏僻的山间小径，来到一处隐蔽的悬崖边。
　　沈清安熟练地触动崖壁上几块看似普通的岩石，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洞口显现出来，内部幽深，有微光闪烁，是短距离的传送阵。
　　“这是通往山下一处隐秘山谷的阵法，出口靠近一条通往边境的荒僻商道。”
　　沈清安解释道，“我们从那里出发，可以最大程度避开各方耳目。”
　　许尽欢率先步入，身影消失在微光中。
　　林尽染紧随其后，踏入传送阵的瞬间，一阵轻微的晕眩感传来，眼前景物飞速变换，几个呼吸后，她已置身于一个布满苔藓、藤蔓缠绕的潮湿山洞出口。
　　外面天色阴沉，似乎快要下雨，空气中弥漫着山林特有的草木泥土气息。
　　何云生和沈清安也相继出现。
　　许尽欢已站在洞口外一株古树下，灰色斗篷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他侧耳听了片刻，青竹杖指向东南方向：
　　“这边，三十里外有座废弃山神庙，我们在那里稍作休整，然后换乘‘踏云驹’赶路。”
　　“踏云驹？”
　　林尽染有些惊讶，那可是颇为稀有的低阶灵兽，擅长长途跋涉且速度不俗，云隐峰饲养的也不多。
　　“大师兄提前安排的。”
　　沈清安微笑道，“总不能全靠脚力走去扶余，那太耗时间，也容易暴露。”
　　何云生则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四下张望，鼻子耸动：
　　“这地方灵气稀薄，但野物不少，赶路前要不要我先去打两只山鸡烤了？保证手艺一绝！”
　　“三师弟，”沈清安无奈地看他一眼，“我们是去办事，不是郊游。”
　　“知道知道，这不是怕小师妹饿着嘛。”何云生嘿嘿一笑，凑到林尽染旁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肉脯，“先垫垫，我珍藏的！”
　　林尽染被他逗得心情稍松，接过肉脯道谢。
　　许尽欢并未阻止何云生看似跳脱的举动，只是淡淡提醒：
　　“保持警惕，此地虽偏，未必没有眼线。” 说完，便拄着青竹杖，沿着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看不出修士的迅捷，甚至比普通人走路还慢些，但奇异的是，林尽染他们需要略微加快脚步才能跟上，可他明明就在前面不远，气息平稳，仿佛闲庭信步。
　　林尽染隐约觉得，那根青竹杖点地的节奏，似乎暗合着某种玄妙的韵律，让他步履看似缓慢，实则缩地成寸。
　　三十里路，在许尽欢这种奇特的带领下，不过半个多时辰便走完了。
　　废弃的山神庙果然破败不堪，但内部还算干燥。沈清安迅速检查了一遍，布下简单的警戒和隔音结界。
　　何云生手脚麻利地清理出一块干净地方，还真从庙后寻来些干燥的柴火，生了堆小小的火，将水囊架在上面烧着。
　　许尽欢独自站在庙门口，面对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远方层叠的山峦，灰扑扑的兜帽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握着青竹杖的手，指节微微用力。
　　林尽染走到他身侧稍后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
　　“师父，……真的不要紧吗？”
　　许尽欢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
　　“旧疾而已，习惯了。”
　　他微微偏头，“倒是你，第一次出远门，还是去往那般地界，怕么？”
　　林尽染想了想，摇头：
　　“有师父和师兄师姐在，不怕。只是……担心自己修为不足，成为拖累。”
　　“拖累？”
　　许尽欢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短促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你若是拖累，掌门和我也无需费这番周章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记住，在妖界，神镜花灵根的气息需尽可能收敛。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其本源之力，尤其是在陌生的妖族面前。你的银铃罡，我已做过处理，只要你不主动激发神镜花威能，寻常妖族难以察觉异常。”
　　“是，弟子记住了。”
　　林尽染郑重应下，心中却因他那句“无需费这番周章”而泛起微澜。
　　不久，四匹神骏的踏云驹被沈清安用特殊的哨音从山林中唤来。
　　它们通体雪白，四蹄处有淡淡的云气缭绕，眼神温顺而灵动。
　　四人翻身上马。
　　许尽欢上马的动作依旧显得有些“文弱”，需要轻轻借力，但坐稳之后，身姿便挺直如松。
　　他轻轻一抖缰绳，踏云驹便无声地迈开四蹄，沿着沈清安指明的方向，如一道白色流光般射入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
　　何云生一马当先在前探路，沈清安居中策应，林尽染紧随许尽欢身侧。
　　夜风在耳边呼啸，两侧景物飞速倒退。
　　林尽染回头望去，云隐峰早已隐没在崇山峻岭之后。
　　腰间银铃在疾驰中发出细碎而稳定的轻响，仿佛在为她鼓劲，也仿佛在回应着远方那不可预测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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