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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立冬当日,法租界与华界交界的弄堂里,路灯被风吹得左右摇晃,昏黄的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栗维岳缩在黑色棉袍里,帽檐压得极低,快步穿过狭窄的巷口时,后颈的汗毛仍不住地竖起着——十分钟前,位于望平街的“新知书社”被围的场景,还像烙铁般烫在他的脑海里。
“都不许动!奉稽查署命令,搜查进步刊物!”穿黑制服的稽查人员踹开书店木门时,栗维岳正躲在二楼储藏室的暗格里,听着楼下书架倒塌的巨响、伙计的哭喊和翻箱倒柜的碰撞声,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亲眼看见主编老周被按在地上,眼镜摔得粉碎,藏在《论语》封皮里的《觉醒周刊》样刊被搜出,哗哗作响地散落在地上。
“谁是栗维岳?供出资助人,可从轻发落!”稽查队长的吼声穿透楼板,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栗维岳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他以“匿名商人”的身份资助《觉醒周刊》已有半年,每期的印刷费、作者稿酬都由他通过钱庄暗线转交,从未暴露过行迹,想必是有人泄了密。
趁着稽查人员押走老周、清点书籍的混乱,书店伙计阿明悄悄挪开暗格入口的木箱,压低声音道:“栗先生,后门通着弄堂,快逃!他们还不知道您在这儿,但肯定会追查资助人!”
栗维岳没有立刻动身,而是从暗格角落拖出一个铁皮盒:“这里面是下期的核心手稿和作者名单,你帮我……”话没说完就被阿明打断:“先生快走!我是书店伙计,被抓了最多关几天,您要是落网,整个刊物的人脉都要断!”阿明推了他一把,“快走,找个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闫昂霄的名字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栗维岳慌乱的心。第一个想到了闫昂霄,但并非要拖累他。他比谁都清楚,闫昂霄虽看似文弱,却在北平求学时就曾帮学生藏过进步书籍,对保护文稿极有经验;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刻,唯有闫昂霄,是他能全然信任的人。
穿过三条弄堂,甩掉身后隐约的脚步声,栗维岳才敢放缓脚步。他摸了摸内袋里的铁皮盒,稽查署既然能查到书社,必然会顺藤摸瓜追查手稿,一旦这些充满锋芒的文字和作者名单落入敌手,后果不堪设想。他必须在稽查人员反应过来之前,把东西交到闫昂霄手上。
圣德中学教职工宿舍的灯还亮着。闫昂霄刚批改完最后一本作文,正在誊写《纳兰词》的注解,忽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他立刻关灯,摸起桌边的裁纸刀藏在袖中,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昂霄,是我。”门外的声音带着喘息,还夹杂着压抑的咳嗽,“我有急事,你开开门。”
闫昂霄的心一沉,透过门缝看清那张苍白急切的脸,连忙拉开门。栗维岳几乎是跌进门内的,棉袍上沾着泥点,帽檐下的额角渗着冷汗。没等闫昂霄开口,他就反手锁上门,用后背死死抵住门板,警惕地看向窗外:“有没有人跟来?”
“没有,这个时辰学生和教职工都睡了,只有门房张叔在值班。”闫昂霄扶住他摇晃的身体,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被你父亲……”
“不是父亲,是稽查署。”栗维岳打断他,从内袋里掏出铁皮盒,双手递到他面前,力气之大,几乎将铁皮盒按进闫昂霄的胸口,眼神紧张却异常坚定,“我资助的《觉醒周刊》出事了,书社被抄,主编被抓。这是下期的核心手稿和作者名单,都是不能见光的东西。我第一个想到你,不是要拖你下水,是知道只有你懂怎么藏这些——你在北平帮学生藏进步书籍的事,我知道。”
闫昂霄的目光落在铁皮盒上,指尖微微颤抖。他当然知道《觉醒周刊》,那是上海进步青年私下传阅的刊物,字里行间满是对时局的针砭和对光明的渴求,他曾在课堂上隐晦地引用过其中的观点。他抬头看向栗维岳,对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全然的信任,仿佛认定他会接手这烫手山芋。
“我知道这很危险。”栗维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沙哑,“如果你觉得为难,我现在就走,再想别的办法。我绝不会让你因为我陷入险境。”他说着就要收回手,却被闫昂霄牢牢按住。
“别说傻话。”闫昂霄的声音异常平静,弯腰将铁皮盒放在桌上,转身打开床头的台灯。“你先坐,喝口热水稳稳神,我来处理。”他给栗维岳倒了杯热茶,看着对方双手捧着杯子取暖的模样,心里泛起一阵疼惜。
栗维岳坐在板凳上,看着闫昂霄打开铁皮盒的动作。灯光下,闫昂霄的侧脸线条柔和却透着坚定,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沓稿纸,每页都写得密密麻麻,有些地方还画着修改符号。“这些是评论文章,笔锋太锐,不能直接藏。”闫昂霄快速翻看着,语速平稳,“作者名单用的是化名,但稽查署有专门的破译人员,必须单独处理。”
他转身走到书桌前,弯腰掀起桌面的木板——那是他刚搬进来时发现的暗格,书桌是前清遗留的旧物,木工师傅在制作时特意留了夹层,用胶水粘住的木板下藏着半尺宽的空间,足够容纳这些手稿。“我先把核心手稿藏在这里,夹层内侧我涂了桐油,防水防潮,外面再用旧账本挡住,就算有人搜查也不会发现。”
栗维岳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帮忙。他看着闫昂霄用棉纸将手稿仔细包好,再用细麻绳轻轻捆住,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稀世珍宝。“这些作者,你认识几个?”闫昂霄忽然问,指尖指着稿纸上“雁南归”的署名。
“这是老周的笔名,就是今天被抓的主编。”栗维岳的声音沉了下去,“还有‘江南客’,是圣约翰大学的教授;‘寒江渔’,是印书馆的排字工……他们都是真心想为老百姓说句话的人。”
闫昂霄的动作顿了顿,将写有“雁南归”的手稿单独放在一边:“老周先生我见过,去年在古籍研讨会见过一面,是个有风骨的人。”两人配合着忙碌,没有多余的话语,却有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栗维岳帮着整理散落的稿纸,闫昂霄则负责藏匿,油灯的光映着两人的身影,在墙上投出交叠的轮廓。栗维岳看着闫昂霄额角渗出的汗珠,伸手想帮他擦去,却在触及对方皮肤时停住了——他忽然想起自己来之前的顾虑,怕连累闫昂霄,可此刻对方的眼神里,只有专注和坚定,没有一丝退缩。
“好了。”半个时辰后,闫昂霄将最后一本旧账本放在书桌夹层的木板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手稿藏在书桌夹层,名单藏在笔筒里,其他的零散稿纸我烧了,灰烬倒进后院的菜地里,不会留下痕迹。”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向巷口的方向,“稽查署的人要是来查,最多只会怀疑书社的人,不会想到藏在中学教职工宿舍里。”
栗维岳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渐渐干了,却觉得浑身乏力。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闫昂霄为他重新倒满热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昂霄,对不起。”他低声说,“把你卷进这种危险的事里,我……”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闫昂霄打断他,坐在他对面,双手捧着茶杯,“《觉醒周刊》的文章我读过,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我们读书人的心坎里。能为这些文字尽一份力,我心甘情愿。再说,我们之间,不用这么见外。”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栗维岳看着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北平琉璃厂见面的场景,那时闫昂霄也是这样,捧着一本孤本古籍,眼神里满是纯粹的热爱。这么多年过去,这份纯粹从未改变,反而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坚韧。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栗维岳的声音异常郑重,他握住闫昂霄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递过去,“稽查署要是查到我头上,我一个人担着,绝不会把你供出来。我已经让陈叔去联系曼丽姐,她认识法租界的巡捕房总长,或许能想想办法把老周救出来。”
闫昂霄点了点头,反手握了握他的手:“你也要小心。你父亲那边要是知道你资助进步刊物,肯定会大发雷霆。这段时间你尽量少出门,要是有什么事,就用我们约定的暗号联系我。”
他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厚棉袄,递给栗维岳:“夜里凉,你穿我的棉袄回去,你的棉袍沾了泥点,太显眼。还有,从后门走,绕到三马路再打车,别直接走正门。”他细细叮嘱着,像在照顾一个远行的亲人。
栗维岳接过棉袄。棉袄上带着闫昂霄身上熟悉的气息,穿在身上,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向闫昂霄:“昂霄,等这件事过去,我们去北平好不好?回到我们初遇的地方,再也不分开。”
闫昂霄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好。等老周先生平安出来,等《觉醒周刊》能重新出版,我们就去北平。去琉璃厂淘书,去颐和园赏雪,去吃我们最爱的那家酱肘子。”
栗维岳笑了,眼角有些湿润。他用力点了点头,拉开门,消失在夜色中。闫昂霄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融入巷口的黑暗,才轻轻关上门。他走到书桌前,抚摸着冰凉的桌面,心里清楚这场危险还没有过去,稽查署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未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回到栗家公馆时,已是深夜。栗维岳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刚脱下棉袄,就看到书桌上放着一张纸条,是陈叔留的:“老爷今晚去了商会应酬,曼丽小姐让您明早去她府上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栗维岳捏紧纸条,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玉兰树。月光洒在树上,映得花瓣格外洁白。
次日清晨,栗维岳刚洗漱完毕,就听到管家来报:“老爷回来了,在客厅等着见您。”他心里一沉,知道父亲肯定听到了什么风声。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暗红色西装领口,走向客厅——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客厅里,栗父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桌上放着一份《觉醒周刊》的样刊,封面上的标题被红笔圈了起来。“你资助这个刊物多久了?”栗父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栗维岳没有隐瞒,走到父亲面前,躬身道:“一年了。”
“一年?”栗父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逆书!稽查署昨天抄了望平街的书社,主编被抓,现在正在追查资助人!你是不是想把整个栗家都拖下水?”
“这不是逆书,是唤醒民众的良心!”栗维岳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那些作者只是想为老百姓说句公道话,他们没有错!”
“没有错?”栗父冷笑一声,“在这个世道,跟当局作对就是错!当年我为了娶你母亲,已经跟祖父闹僵,顶着多少压力才把栗家撑到现在?你倒好,为了一本破刊物,就要把我们栗家几辈子的心血毁于一旦!”
“父亲,您当年能为了爱情对抗家族,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栗维岳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觉醒周刊》是好刊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
“我不管那刊物是好是坏!”栗父指着门口,“限你三天之内,把资助刊物的事给我了断!否则,我就亲自把你送到稽查署去,以证栗家清白!”
说完,栗父甩袖走进书房,重重关上了门。客厅里只剩下栗维岳一个人,他看着桌上的《觉醒周刊》,三天的时间,他必须找到救老周的办法,绝不能让父亲的威胁成真。
他转身走出客厅,快步走向大门——他要去曼丽姐府上,现在能帮他的,只有堂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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