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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尸还魂(三)
闫世钰正苦于无法接触外界信息,闻言心中一动,轻轻点头,欣喜答道:“但凭宋舵主安排。”
酒楼位于江陵府闹市街区,同样临江而建,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宾客盈门,与终日大汗淋漓的码头仿佛是两个世界。还未踏入大堂,丝竹管弦之声和食物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宋河与酒楼掌柜显然是熟识,轻门熟路,指挥着手下将货物搬去后院。
闫世钰安静地跟在宋河身后,充当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他刻意收敛气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悄然扫视着这处喧嚣地点。
货物不多,不到两炷香,货物就已清点完毕。就在宋河与管事寒暄之际,一阵略显耳熟的大笑声,忽而从二楼雅座方向传来。
是他!闫世钰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的脚步陡然僵在原地,下意识循声望去,透过雕花的木质栏杆缝隙,恰好能看到二楼临窗雅座内的情景。
但见阿达措穿着一身崭新的西域锦袍,那头显眼的橘红卷发张扬依旧。推杯换盏间,左臂的动作还有些微的不自然,但举起酒杯的动作巧妙地将那一瞬掩饰过去。
他正向一个满面红光、大腹便便的富态男人敬酒,脸上挂着闫世钰从未见过的贪婪笑容,声音洪亮,压抑不住的得意语调。
“胡老板,你就放一百个心!这批货,成色绝对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就差直接按到胡老板脸上。
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一抹嘴,又提起新话题。
“胡老板仗义!不瞒你说,那批货,我家公子……呸!是那姓赵的!他临走前还惦记着卖个高价,简直是痴心妄想。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公子哥儿,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想出来装大爷。本事没有,脾气倒不小。要不是我看在银子的份上,早就不伺候了!”
胡老板显然极为受用,拍着阿达措的肩膀,哈哈大笑。
阿达措低着头,毛绒绒的卷发挡住了脸,闫世钰盯了很久,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又传来,闷闷的,好像隔了很远。
“如今,他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说不定是怕事情办砸了,没脸见人,自己溜回北边去了。”他又笑了起来,抬高声音,“赵公子不在,正好!只要价钱合适,小的就能做主,全部盘给你。保证比市价低两成。只求胡老板日后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提携小的!”
话语间,将赵小公子贬得一文不值,俨然一副背主求荣、见钱眼开的恶仆形象。
那副嘴脸,与昔日那个风趣调笑、数次救他于危难的草原王子,判若两人。
闫世钰站在楼梯下的阴影里,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字。他浑身冰凉,白玉般的手指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在掌心划出几个月牙痕迹,带来尖锐的疼痛。
难怪「赵公子」消失的这么名正言顺。
他明白,他全都明白。阿达措是在演戏,是为了取得胡老板的信任,是为了……在失去自己消息的绝望中,独自扛起调查的重担。
甚至可能,是为了借他人之手,寻找自己。
他看着阿达措在那群豺狼虎豹之间强颜欢笑,听他用那样轻蔑的语气诋毁自己,看他为了取信敌人、故作卑躬屈膝,一想到对方要独自面对那些阴谋诡计,承担着背主的骂名和暗地里的危险...
闫世钰的脸色愈发苍白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掉。那双平日里清亮的秋波蓝眸里,不知不觉间弥漫起一层朦胧的水汽,眼尾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
贝齿在本就缺乏血色的唇瓣碾过,留下浅浅的痕迹。他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冲上去,不喊出那名字。
宋河就站在他身侧,将这小子强行逼退的情绪反应尽收眼底。
他那双锐利的眼眸微微眯起,在闫世钰神情复杂的脸上停顿一瞬,又顺着目光望去,看见雅间内和异邦人谈笑风生的永昌胡家,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用自己的身体稍稍挡住了闫世钰,隔绝了二楼雅间方向可能投来的视线。
闫世钰也意识回神,慌忙垂下头,掩盖住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只从喉间挤出几丝气音。
“没什么,只是伤口……有些疼。”
那边阿达措不知道提到了什么,胡老板拍着桌子大笑。
“好说好说!”胡老板大手一挥,如今酒酣耳热,又被阿达措的一番话冲昏了头脑,“就按你说的价!我再让半成,就当是给兄弟你的见面礼!”
胡老板心满意足地搂着阿达措的肩膀,又许诺了不少好处,又担心偷溜被抓,眼看合作有望,便醉醺醺地先行离开。
阿达措脸上谄媚的笑容在人离开后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独自站在桌边,拿起酒壶又自斟了一杯,百无聊赖地盯着楼下的盆栽。
目光略过角落货堆旁那低头垂首的粗布衣衫伙计,举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阿达措站在酒楼二楼的雕花窗旁,掌中瓷杯几乎被大力捏碎。
方才楼下那个粗布衣衫的侧影,像一根细小的针,在他紧绷的心弦上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那清秀俊逸的眉眼,那挺拔精廋的身形……太像了,像到他几乎要脱口喊出那个名字。
可当那伙计若有所觉般微微抬头,那张面带菜色的陌生面孔如同一泼冷水,瞬间浇灭了他心头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
若是生,为何了无音讯。若是死……
阿达措一口饮尽杯中残酒,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他掷开酒杯,拍拍手招来一直藏在窗外的巴图,起身回客栈。
暮色四合,闫世钰仍埋首案前,在宋舵主房里帮忙核对着一批刚刚卸船的桐油。
方才酒楼一瞥,叫他又羞又愧,正如阿达措所「诋毁 」的那样,他办砸了,没脸再……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唤回了他的思绪,一只手点点他刚刚写下的墨迹。
“柳帐房,这时候可不兴犯困。正好这批货要转运,不如你跟着去放放风。”
一直悬而未落的一滴墨终于落下,在粗糙的纸页上晕开,像一颗骤然沉底的心。
从酒楼回来后,宋河就一直把自己带在身边看管。闫世钰不动声色搁下笔,“舵主有令,柳玉岂敢不从。只是不知这批货去往何处?”
“是运茶的货船,往南,过洞庭。”宋河淡淡地捕捉他脸上每一丝细微变化,今日那包厢里坐着的可是胡明德,就算这小子惹得起,他和漕帮也惹不起胡家。他供这小子吃穿几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这种人,必须除之而后快。
“路上不太平,水匪、官卡,都要打点。你身子没好利索,要是不愿……”
“我去。”既然对方有意送走自己,闫世钰也不再勉强,头一次主动接过话头,顺从地答应下来。
他要离开江陵府这个旋涡中心,更需要借助漕帮的路线,摸清湖广周边更多的脉路。
宋河点点头,“今夜子时,三号码头。”
闫世钰回房,简单收拾了仅有的几件物品。一套兄弟们给他凑齐的换洗衣服,阿达措留下的应急皮包,还有一本他暗中整理记录信息的小册子,贴身藏好。
他吹熄油灯,蹑手蹑脚,动作极轻,避开睡得横七竖八的兄弟们,悄悄闪出房门。
子时的码头,江风凌冽,带着刺骨的寒意。苦力们赤着上身,嘴里呼着低沉的号子,将一捆捆沉重的茶叶包扛上跳板。
闫世钰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跟在宋河身后,踏上了其中一艘货船。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甲板上堆满了货物,布满鱼腥味的湿滑痕迹,几乎无处下脚。
宋河与船老大低声交代几句,拍了拍闫世钰的肩膀,示意他跟着一个满脸褶子的老船工。
“跟着老吴,机灵点。”宋河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模糊,“到了潭县,自然有人接应。”
闫世钰点头,低声道谢。老吴话不多,只睨了他一眼,丢给他一件带着水汽的蓑衣。“夜里风大,穿着。没事别乱跑。”
他默默接过蓑衣穿上,沉重的蓑草压得左臂又是一阵闷痛。他寻了个背风不碍事的角落坐下,蜷缩起来,半张脸埋进竖起的衣领里,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
货船解缆,在船工们熟练的操作下,缓缓驶离码头,岸上的灯火渐渐远去,化为视野边缘的模糊光点,直至彻底消失。
数日后,货船在一个小码头临时停靠补给。镇子不大,依水而建,屋舍低矮,街道泥泞。与江陵府的繁华相比,这里更显破败荒凉。
闫世钰在船上依旧做着账房工作,拨弄算盘,登记货物。老吴很照顾他,事事想着他。就连上岸来采买些蔬菜水果,也叫他来相伴。
闫世钰也乐于上岸看看不同城镇的风景面貌,天天待在船上,只感觉浑身难受。
二人正与摊贩议着价,忽而一阵哭喊和争执声从不远处传来。
“求求你们!这是我爹拼了命才打上来的!家里孩子都快饿死了啊!”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渔民跪在泥地里。死死抱着半张破网,网上挂着不过几条巴掌大的小鱼,对着几个身着短袄、手持棍棒的家丁哭求。
“滚开!这河道是王老爷的,河里的鱼自然也是王老爷的!”为首的家丁看都不看他一眼,一脚踹在渔民胸口,恶狠狠地骂道:“再不松手,连你的狗腿也一起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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