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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惊鸿
五月初六,文成郡主李羲和的及笄礼,办得比公主还隆重。
李世民亲自下旨,以郡王之女破格享公主仪制。那一日,太极宫承天门大开,各国使节持礼而入,从高昌的葡萄美酒到倭国的螺钿漆器,从新罗的人参到林邑的象牙,奇珍异宝堆满了偏殿。长安城的百姓都听说,陛下最看重的这位侄女及笄,是要在万国面前彰显大唐气象。
文成寅时便起身沐浴更衣。及笄礼服是尚服局八十名绣娘赶制三个月的杰作,正红大袖襦裙,以金线绣百鸟朝凤,裙摆曳地三尺,行动时流光溢彩。发髻梳成庄严的凌云髻,戴九树花钗冠,额前垂十二旒白玉珠,眉眼间点了时兴的梅花妆。
她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华贵得陌生的少女,忽然想起三年前初入宫时,清河公主带她认路的光景。那时她还是个会为宵禁时间发愁的小丫头,如今却要站在万国使节面前,代表大唐皇室的体面。
“郡主今日真美。”昆玉为她整理裙裾,眼中满是骄傲。
武明空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太子殿下让我送来的。”打开,里面是一对赤金嵌红宝臂钏,“殿下说,红色衬你。”
文成接过,沉甸甸的。这对臂钏工艺极其精巧,每只上各錾九只鸾鸟,鸟眼用细如发丝的金丝镶嵌红宝石,在烛光下流转着火焰般的光泽。
“太美了,我不适应,我压力好大。”文成说。
“殿下说,你值得。”武明空帮她戴上,“今日之后,你就是真正的贵女了。要稳住。”
辰时正,礼乐起。文成在百名宫娥簇拥下步入太极殿。殿内已黑压压坐满了人。宗室亲王、文武百官、各国使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稳步前行,裙裾拂过光可鉴人的金砖,环佩轻响如溪流淙淙。
李世民端坐御座。待文成行礼毕,亲自为她加笄。先是一支碧玉簪,象征少女初长成;再是一支赤金步摇,寓意责任在肩;最后是那顶九树花钗冠,重得她颈项微沉。
“文成,”李世民的声音响彻大殿,“今日之后,你当知女子之德,在柔嘉维则;更当知李氏之责,在泽被苍生。”
“臣女谨记陛下教诲。”文成叩首,声音清越。
礼成开宴。使节们轮番上前敬酒,说的多是吉祥话,但文成敏锐地察觉到,不少小国使臣看她的眼神里,藏着别的意味。
果然,酒过三巡后,高昌使节第一个开口:“陛下,我王闻文成郡主贤德淑慧,愿以河西千里草场为聘,求娶郡主为高昌王后。”
话音未落,吐谷浑使节抢道:“我吐谷浑已有弘化公主,若再得文成郡主,愿永世称臣,岁岁来朝!”
接着是薛延陀、党项、甚至远在葱岭以西的康国……一个个小国像闻到花蜜的蜂,争先恐后地抛出条件。有的许诺牛羊万头,有的愿意割让城池,有的甚至说只要郡主下嫁,举国改信中原礼仪。
文成坐在席间,脸上维持着得体微笑,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她想起自己曾在策论里写“愿使吐蕃小儿诵唐诗,突厥老妪织唐锦”,那时她真心相信,和亲是文明的火种,能照亮蛮荒之地。可此刻听着这些使节的许诺,看着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算计,她忽然明白了。
他们娶的不是文成郡主,是大唐的威望、技术、财富。他们要的不是一个能引领民族的王后,是一个能带来实利的宝库。
更让她心寒的是,从这些使节的言谈中,她窥见了那些国家的真实面貌:高昌王年过六旬,已有七位王妃;薛延陀至今没有文字,律法全凭首领口述;党项人还保持着收继婚制,兄死弟娶其嫂……
这不是去开创新世界,是跳进泥潭去填坑。不是去做照亮黑暗的光,是去做被黑暗吞噬的薪柴。
宴会结束后,文成回到清暑殿,一件件卸下繁重头饰。铜镜里,那张敷了厚粉的脸渐渐露出疲惫。
“累了?”武明空帮她拆开发髻。
“明空,”文成轻声说,“如果……我不想和亲了,是不是很自私?”
武明空手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我今天才看清楚,那些求亲的人要的是什么。”文成转头看她,眼中有了迷茫,“他们不是仰慕大唐文明,是想掠夺大唐的养分。我要真去了,不是去当王后,是去当囚徒,用一生自由,还不一定能换他们几年安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不想把我的年华,浪费在教蛮人识文断字、劝酋长废止陋习上。我想……我想为真正懂得这些价值的人做事。为大唐的百姓,为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为那些精于技艺的工匠。”
武明空沉默良久,才说:“那就不要和亲。陛下从未强迫过任何女子。”
“可我是李氏女……”
“李氏女也是人。”武明空按住她的肩,“文成,你若真不想去,我去跟陛下说。就说……就说你需要时间考虑。”
文成摇头:“不必。我自己会想明白。”
那夜她辗转难眠,披衣起身在院中徘徊。月光如水,太液池波光粼粼。她走到池边,忽然听见一阵笛声,清越,悠远,带着塞外的苍凉。
循声望去,池对岸的九曲桥上,站着个白衣少年。他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如松,月光在他周身镀了层银边。笛声从他唇边流淌出来,是《折杨柳》,却吹出了金戈铁马的味道。
文成站在柳树下,静静听着。一曲终了,少年转身,月光照亮他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肤白胜雪,又高又瘦,周身仿佛镀了一层月光。
他看见她,微微一怔,随即抱拳:“末将独孤谋,惊扰郡主了。”
独孤谋。文成想起这是独孤彦云将军的独子。玄武门之变时,独孤将军为护李世民突围,身中二十七箭而亡。陛下追封其为左卫大将军,其子独孤谋十四岁袭爵,如今在左武卫任中郎将,刚满十八。
“独孤将军的笛声,很有气势。”文成走近几步。
独孤谋有些局促:“末将粗人,让郡主见笑了。”
“粗人吹不出这样的曲子。”文成在桥栏边坐下,“将军可是想起了边关?”
“是。”独孤谋在她三步外站定,“去岁在陇右戍边,夜里常听羌笛。那调子比长安的曲子苍凉,但也更痛快。”
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从边关的风雪,到长安的繁华;从兵书的谋略,到诗词的意境。独孤谋起初拘谨,渐渐放松,说到兴处时,眼中会迸发出炽热的光。
文成发现,这个少年将军并不像外表气质那样冷硬。他读过《孙子》,也爱《诗经》;会分析战阵,也能品评书画。更难得的是,他谈起边境百姓的困苦时,那种真诚的关切,不是做给谁看的。
那夜他们聊到宫门下钥。分别时,独孤谋忽然说:“郡主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想象中我是什么样?”
“金枝玉叶,不食人间烟火。”独孤谋笑了,笑容干净得像塞外的星空,“但现在觉得,郡主是能看懂人间疾苦的人。”
这句话击中了文成。回清暑殿的路上,她一直在想,与其去蛮荒之地教那些不懂的人,不如留在大唐,和这样懂的人一起,做真正有意义的事。
从那天起,文成开始“偶遇”独孤谋。有时在御花园,有时在演武场,有时甚至“恰巧”路过左武卫衙署。她总是落落大方地与他交谈,讨论兵法,请教骑射,甚至一起研读新译的佛经。
独孤谋起初惶恐,渐渐习惯,后来竟会主动来找她,带宫外新出的兵书,讲军营里的趣事,甚至在她及笄礼后第三日,送了她一柄亲手打磨的匕首。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他递过来时耳根微红,“但刀刃我淬了七次,削铁如泥。郡主带在身上防身用。”
匕首的鞘上刻着羲和二字,笔力刚劲。文成拔出,寒光映亮她的眼。
“我很喜欢。”她笑着说,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绽放。
武明空看在眼里,私下问:“你真喜欢他?”
“喜欢。”文成摩挲着匕首,“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安心。像是找到了同类。”
然而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就在文成以为一切顺利时,独孤谋开始躲她。先是称病告假,后是说军务繁忙,再后来,干脆连她托人送去的书信都不回了。
文成不解,让武明空去问杜荷,杜荷与独孤谋同在禁军,偶有往来。可杜荷带回来的消息更让人心沉:“我问了,他只说配不上郡主,再无二话。”
“配不上?”文成握紧匕首,“那他当初为何……”
话未说完,□□的及笄礼到了。
那日萧美人献舞,一阕《霓裳羽衣》跳得倾国倾城。李世民大悦,问她要何赏赐。萧美人盈盈下拜:“妾别无他求,只愿安康得配良人。左武卫中郎将独孤谋,忠良之后,英武不凡,恳请陛下赐婚。”
满殿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席间的独孤谋。
少年将军起身,行至御前单膝跪地:“末将独孤谋,愿尚□□。恳请陛下恩准。”
他的声音很稳,眼神却不敢往文成这边看。
李世民沉默良久,目光在独孤谋脸上停留许久,最终叹道:“你父亲是为朕而死的。朕一直想补偿你。既然你与安康两情相悦,朕准了。”
“谢陛下隆恩!”独孤谋重重叩首。
那一刻,文成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碎了。她看着独孤谋起身,看着他与□□遥遥对视,看着他们眼中那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原来不是配不上,是有了更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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