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夜深，回莹月堂宿下，甄嬛吩咐槿汐将予澝也报到了莹月堂，意为让我多和予澝多亲近亲近。我何尝不解她意图——稚子无辜，这是她以之打动我心肠的关键筹码。一夜心乱如麻，直至后半夜迷糊糊睡去。
　　次日一早，甄嬛招我在莹心殿与她一起共用早膳。槿汐和榴莲在旁侍奉。
　　她亲手为我盛了碗紫米银花羹，放在我手中，又在我眼前的菜碟中添了爽口的小菜，才自己端着红枣阿胶羹一匙匙的舀了吃。
　　仿佛真有种姐妹恬淡相守的意味，我看着她眼底浮肿的眼袋，心中亦蔓生些许恻隐之情，诧异问她：“一早怎么没有去凤仪宫请安？”
　　她摇了摇头：“说身子不好，推了。”
　　也低头默默喝羹，见她拿银筷挑了缕银针菇，在口中细细嚼了吃了，才缓缓道：“玉隐，这些年太后皇后待你不薄，可是你真的忘了吗——究竟是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置你何家于万劫不复之地的？”
　　持羹的手蓦地一抖，竟然洒了半匙羹汤出来，再无食趣，放下了羹碗，冷然道：“我在你身边侍奉多年，你何尝关心过半点我的身世冤仇？今日你即将身遭大难，便以此来调拨于我。你要晓得——若是我不肯放下那段冤仇，那么首先不能放过的人，就是你的母亲！”
　　“那件事你还耿耿于怀？”甄嬛亦摔下了碗，“昔日在凌云峰，我已然为你叩头请罪，你也已然答应不计前嫌！莫非都是假的？”
　　我平视着她：“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试图拿这个来劝服我帮你！”
　　“那我也提醒你！”她逼近了我，目光如要噬人一般，“甄氏一门生死存亡就在今日！你若还认自己姓甄，若还有一点责任的话，你就不能置身事外！”
　　又是家族，责任！我当真不胜其虚，才要说什么，忽然槿汐慌张张跑进来，回禀道：“娘娘，凤仪宫的江福海来了，还带着几名侍卫！”
　　各自敛容，低头默默吃饭，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江福海走进来，请了安后，‘哟’了一声，“怎么玉妃娘娘也在？”
　　我勉强一笑：“受莞妃娘娘相邀，前来叙叙姐妹之情。”
　　江福海点点头：“这倒没什么。只是奴才不得不提醒玉妃娘娘——皇后娘娘与玉妃娘娘姑嫂之情也丝毫不比莞妃娘娘对您的姐妹之情薄吧。”
　　我微显尴尬：“你说的是。皇后娘娘与本妃的姑嫂之情，本妃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那就好。想必玉妃娘娘也还记得对皇后娘娘承诺过什么，是不是？”
　　承诺过什么？我自然是承诺过在甄嬛与皇后的争斗之间，保持中立。低头片刻无语，甄嬛笑道：“江公公到本宫这里，不会就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教训本宫的妹妹吧。”
　　“教训不敢。不过提个醒罢了。”江福海一笑，顿了顿才道，“奴才奉皇上皇后娘娘口旨，请莞妃娘娘抱着十皇子到凤仪宫坐坐，有些事要您当着众人的面澄清一下。”
　　甄嬛眯缝着眼睛盯着江福海，冷笑了一声：“果然不出本宫所料，来的好快！”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莞妃娘娘您说是吧。”
　　“呵呵呵，”甄嬛呵了一串冷笑出来，“亏心事么，想来人人都有，怕鬼叫门的早就被鬼拉走，唯有不怕的才稳坐到如今。江公公你说呢？”
　　江福海也是无话可答，只摆手搭了个请的动作。
　　“不急！”甄嬛一笑，“本宫先跟你过去。一会儿玉妃吃罢了饭，会亲自抱着十皇子去凤仪宫的。”
　　江福海拿眼盯着我道：“玉妃娘娘，莞妃娘娘说的可是真的？”
　　“是——予澝在莹月堂还睡着，一会儿本妃亲自抱他过去，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
　　“那就好！”江福海说着，请甄嬛先行。甄嬛起身向前，临走意味深长盯了我一刻，那目光仿佛一道刺，直盯进我的肉里。
　　无心再用饭，回了莹月堂。采兰忧心道：“王妃真要插手此事吗？”采蘋连忙制止了她，示意不再要说。
　　此刻，我的心已然纠结到了极点。一方面是太后和皇后，玄凌，一方面是甄温两家族的命运。我该当如何抉择？此番不救，后者必死！可以想见血流成河的惨境。我何不仁不义至如此境地？还有眉庄，那个寂寞执着等待真爱的女子，我敬她如亲姐，何忍断绝她一生想念，令她一生无望？
　　可是若救，一旦不成，又赔进清河王府多少人的身家性命？若成，太后皇后一党必然大受打击，如此家丑，皇后想来也不愿如此张扬，只因为玄凌一意孤行护着甄嬛，她才不得已走此一招。若是败了，玄凌恐怕于宜修再没有丝毫情意，甚至废后也未可知。她被废固然没什么，可甄嬛胡蕴蓉一党作大，清河王府恐怕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一颗心纠结彷徨，护甲嵌入掌心肉里尚不觉痛。直到采蘋啊呀惊呼了一声，我才醒悟。抛了护甲起身，吩咐——“好好照看予澈，不得有任何闪失！”说着，抱起熟睡的予澝，起身向外走去。
　　一出棠梨宫，便朝着空翠宫的方向走去。至此，我已明白——此心已然作了抉择。
　　宫门口，宫人问我是何人，我说是清河王妃前来探病，果然无人阻拦。院中静悄悄的，唯有春花兀自烂漫。步入殿中，燕宜已在床上欠起身来，咳了两声道：“玉妃姐姐当真稀客，可惜燕宜不能起身相迎，当真失礼了。”
　　我抢步上前，一手按住她：“妹妹有病在身，切勿惊动。”
　　燕宜方躺了下去，因在病中，一头乌黑长发不曾梳理，略显凌乱的垂着，越发衬得一张俏脸苍白病弱。握住她的手，亦觉枯瘦如竹，不觉心酸，问她道：“妹妹身体怎么还不如生产之前好了呢？”
　　燕宜摇摇头，已有泪从眼角渗出——“自产下沛儿，我也觉一颗心放松了许多。月子里也还能四处走走，散散心。可不知为什么，出了月，这身体反倒不好了。可见我是个福薄之人。”
　　我摇了摇头：“大夫怎么说？”
　　“卫太医总说我心气郁结，过于执着得不到之物，心病还需心药医。他这样说的久了，我想，或许是这样的吧。”
　　“就没换个大夫瞧瞧吗？”我提醒她道。
　　“换个大夫？”她苦笑，“我分娩那夜，卫太医竭尽全力为我接生。一早，都在空翠殿外累的睡着了。故而我信他，若换了旁人，心里倒是没底了。”
　　原来如此。我若有所思——“听闻妹妹最近与棠梨宫生分了？”
　　她点点头，勉力笑道：“姐姐觉得奇怪是不是？起因是我病倒，她竟然向皇上提议——未免我劳神，且将予沛送到敬妃处抚养。我全蒙在鼓里，直到有太监前来抱孩子，一问才知。是我顾不得病，死命护住沛儿，才免他被人抱走。我已病成这样，唯一的一点乐趣便是看看孩子了。再过月把时日，也不知还能不能看到……”言罢已是眼泪不止。
　　我亦心酸落下泪来——可以想见那日她强撑病躯，奋力护雏的姿态。伸手取了自己的绢帕，轻轻为她拭去面上涟涟泪痕。歇了片刻，她忽然问道：“玉妃姐姐，我的背影，像她么？”
　　我愣了愣，有些好笑，且有意叫她开心：“妹妹的背影怎么会像她呢，莫不是妹妹后脑勺还长了只眼睛，不然怎么会看到自己的背后？”
　　燕宜也笑了：“是她说的。她说我在窗前静静读书的背影，很像她。还说，所以皇上来空翠殿，喜欢看我静静执卷的样子。”顿了顿，又道，“若我仅有的一点恩宠，因她人而得，我宁愿不要。”
　　我点了点头，向她笃定道：“妹妹不像任何人。”
　　燕宜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欣慰笑容，仿佛绽开一朵柔弱固执的小花儿，“我书桌上有一张诗签，姐姐可否帮我拿来？”
　　我点点头，起身且将予澝放入床边的摇篮之内，予沛的旁边。仿佛极自然的动作，没有任何图谋。冷眼看去，两个婴孩果然孪生一样相似。只是细看，予沛多少有些孱弱，不如予澝满面红润。
　　到书桌前，见案上香龛之内香灰明灭，于是取香匙填了两匙香。为燕宜静养，内殿并无一个侍奉的人，侍女乳娘皆在外殿随时候着。咬牙从袖中取出那枚安神香丸，丢进龛内。
　　取了诗签，一行走回来，一行念——“梅花虽瘦雪中立，荷花不染出淤泥。……欲织鸳鸯断梭机，东风怎奈花影惜……”念了两句，重新做回床边，“这不是宋人作品么，妹妹喜欢此词？可惜词作虽好，人却无名。”
　　燕宜欣然而笑：“姐姐这样女中豪杰般的人物，也喜欢闺中之词吗？”
　　我脸上一热，笑道：“未出阁时，的确觉得无趣。待嫁为人妇，这才相思入味。”顿了顿，不解道，“妹妹为何要我拿这个看？”
　　燕宜眼中微有憾色：“昔日莞妃亦见此词，竟脱口赞我写的妙。从那时起，我便存一点疑惑——她是否真爱琴书一味了，又见她每次来时，闲话间颇恋看自己二寸长的红彤指甲，自云凌云峰时也不曾剪过，那我便想她素日如何弹琴呢？越看越觉其人未必与我同道中人。又联想未央宫之事，与宫中诸多的流言蜚语，终觉还是远避其人的好。这才与她彻底生分了。”
　　原来是这样一番经过，她说着，打了个哈欠，自嘲苦笑道：“姐姐你看，我只跟你说了这么一会话，便又倦了。实在是失礼。”
　　我也微觉惊讶，那安神香的药力这么快便发作了么？或许，是她素日所服药物所致，也未可知。且温言慰她：“妹妹且放心睡一觉，待你醒了，我自有救你之法。”
　　她惊讶看了我一眼，到底头一歪，昏昏睡去了。
　　对不起，燕宜！若事不成，我必设法不将你牵连其中；若事成，我必向你当面请罪！想到此，起身到了摇篮边，掀开两个婴儿襁褓，互相换了襁褓，这才抱起予沛，走出了空翠殿。
　　外殿侍女仆妇似乎也受了安神香的感染，都倦倦的。我向她们作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她们也便没再动。踏出空翠殿，一阵清风吹过，微有些昏沉的头脑立刻清晰无比了。深吸了口气，向凤仪宫的方向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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