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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宴
祁元骧和黛莲二人在雨雾微润的夜色中一前一后走着。
秋夜的秦淮河,水光潋滟,灯火摇曳,酒肆茶楼里传来笑语喧嚷,河面画舫来来往往,映出层层灯影。
街边卖菊花和茱萸的摊贩热闹叫卖,行人三三两两,簪花插萸,簇簇点点,映着湿漉漉的石板路,更添一分柔和温暖。
二人将这些寻常烟火看在眼里,各有各的心酸。
祁元骧看着那扶老携幼、买茱萸插戴的热闹人家,想着自己奋斗半生,到头来只剩一个冷清且支离破碎的家,不由得心口发闷。
黛莲则望着河畔那对并肩而立的年轻小夫妻,低声说笑、灯影相伴,心里又酸又恨,指间那方手帕不觉越揉越紧,几乎要被她撕碎。
她一路都盘算着在何处拦下他,既方便谈事,又清净不惹人注意。不料行到一处巷口转弯处,巷子不宽,却正好冲出一辆急赶夜路的马车,赶车人呼喝不及,马头低嘶带起一阵风声,车轮几乎擦着祁元骧的坐骑而过。
那马本就因雨后石板湿滑踉跄两步,骤然受惊,嘶声嘶力地前蹿。牵缰的仆人被猛地扯倒,没能稳住,祁元骧酒意上涌,身子一个趔趄,被甩得从马背上翻了下来,重重摔在湿石板上。
他膝骨撞得生疼,脚踝也似扭了,霎时冷汗涔涔,连人带马都惊得险些撞进旁边的灯摊,惹出一片惊呼。
仆从就一个,就是那牵着马的,对那马车的无礼怒上心头,连自家老爷都忘了,爬起来转头扯嗓用金陵话指天大骂:“哎呦你个癞蛤蟆精投胎的,也不睁只狗眼看看撞着谁啦!赶夜路作死啊!”
黛莲瞧得心惊,顾不得多想,快步上前扶住祁元骧,低头查看伤处,抬手便利索地撕下裙摆为他固定。
她一面缠伤,一面劝那仆从:“那是都水监的巡夜马车,你要讨说法,明日备帖子,正正经经上门才成。眼下快过来帮忙,给老爷按住点,我好扎得牢些。”
祁元骧被这骤然一折腾,酒意尽散,疼得直冒冷汗。听她说话细缓,手上却沉稳干练,冷雨里那点体温透过衣料传来,竟让他有片刻恍惚。
等黛莲扎好最后一圈布带,他才缓过神,借着街边灯火看她半边脸庞,终究觉得眼熟:“你是……今日席上的黛莲?”
“正是。”黛莲应得平静,收了手上布条,又低声叮嘱,“老爷不必担心,我爹是跌打郎中,这手艺我小时候便行得熟练。伤处先别乱动,回去热敷些姜酒,再请郎中瞧一眼,莫大意了。”
她说罢便走,既然人都出了意外,再谈事也没必要。
祁元骧心中生出一丝疑惑,更有种莫名的直觉,迟疑开口想问“你可是有事寻我”,却见她走得果决,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不见,只得将话咽下。
……………………
这个夏秋,祁韫的小家过得可谓温馨圆满。
七月至九月,正是杭州最鲜美的时节。新熟的西湖莼菜脆嫩碧绿,钱塘江蟹脚肥黄满,街头挑担卖的蜜饯石榴、糖炒栗子也应季而来,连夜里也能买到一碗冰镇桂花酒。既然到了杭州,自是样样都要尝遍,才不算白来一趟。
霏霏也随之闯进了一个目不暇接的新世界。阿叔的亲人朋友那么多,不仅承涟叔叔、千千姨姨常陪着她,更有许多风神高怀的文人雅士在家里来来往往。寄安姨姨也常牵着她,和阿叔一道去灵隐寺、天竺山或西湖边赴避暑雅集。
从前父亲母亲虽也在家中常设类似的集会,却总嫌她年纪小,不许旁听,只准徽止姐姐去,如今倒是姨姨们带着她看了个遍。
那一季尝过的蜜藕、石榴汁,还有新出的糖桂花、栗子糕,更是让她记了好久。
她最喜欢的是夜宿西湖画舫上。大人们围坐饮酒、弹琵琶、说笑声声,她窝在姨姨怀里,只觉得湖风带着酒香与笑语,吹得人轻飘飘的,船儿晃呀晃,不知不觉便睡去了。
八月十五,秋高蟹肥,祁韫特意在家中设蟹宴,邀来的俱是最亲近的亲友。
成婚后随父常驻杭州的沈陵、云栊自然到场。这些年沈陵之父沈瑛治政有方,已由布政使擢升为浙江巡抚,如今沈六公子在浙江当然横着走,只是被父亲逼着读书备考最是头疼,整日对着书本愁眉苦脸。
一见祁韬夫妇,沈陵便先做个鬼脸,半开玩笑半真地叹道:“哪能比得了你老兄,一手应试文章,一手还写得出《金瓯劫》。”
原来祁韬在翰林院编修四五年后,主动上书陛下,请下地方历练一番。林璠也欣然准奏,笑赞他“才志并举,既能著述典册,亦不忘济世之心”。
如今祁韬已调任浙江提学副使,乃清贵要职,既是沈瑛下属,也仍是沈陵的好友兼家中常客。
祁韬的一对儿女都太闹,霏霏一见就发怵,干脆赖在瑟若怀里不肯出去,惹得瑟若无奈看了祁韫一眼,腹诽道:虽非亲生,这“私生女”怕生又不爱应酬,可真随了你。
听祁韬说起陛下,瑟若目光一紧,神情关切。祁韬便将近况一一告知,连他行前最后一次面圣也细细道来。
如今林璠十六岁,治国有方,亲和仁善,弓马进步极快,个子也抽高过了七尺五寸,日后必是英姿勃发。
临行时,林璠知祁韬要往江南,还特意嘱托他为姐姐带去一大批她喜爱却未及带走的书籍、器物,以及宋芳、姚宛等人为她备的新制珠钗与衣料、京中各色小食药材,也不知拉拉杂杂装了多少,竟凑了整整十箱。
更有林璠亲手所书一信,情真意切,满纸思念。先写近年施政得失、反思不足,又说日后筹划,末了几页尽是对姐姐的牵挂与叮嘱,让她在江南安心静养,无需操心京中大小事。
霏霏只见素来开朗淡定的姨姨捧着那信,且笑且哭,最后泪水止不住,还是阿叔将她搂进内室,好好哄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这一日蟹宴自巳时起,亲友陆续到场,在祁韫新置的杭州宅邸游园说笑,各寻乐趣。午间正宴,下午则品茗、赏菊、听曲,夜里还有一桌清爽杭帮菜与蟹粥,对月赋诗,丝竹清吹。小院灯火摇曳,人声温暖,直至更深。
这午间的螃蟹宴,算得上江浙做法之集大成:选的都是太湖蟹“青背白肚”,雌蟹蟹黄丰厚饱满、流油凝脂,雄蟹则扎定爪,剃去细毛,用甜酒蜜酿浸渍,蒸后凝结如膏。
醉蟹、糟蟹、腌蟹、脍蟹、氽蟹、蟹粉、蟹松,各色做法应有尽有。更有酒煮蟹钳、蟹炒鱼翅、蟹炖蛋、蟹炒南瓜、蟹肉干等混合菜式,自少不得中秋必备的蟹粉酥和蟹黄月饼。
其中最奇的便是“壮蟹”,活蟹洗净后悬空半日,再将蛋清打匀,放蟹入盆,任它吃饱,随即清蒸,肉质更为紧实鲜美。
霏霏吃得却无几分新鲜,毕竟天下美食,她小小年纪早已在家中吃过。她还说想吃一味“酥酥蟹”和“橙子卧蟹”,可桌上没有。
听罢形容,老饕沈陵一听便知是江浙一带的“螃蟹鲜”和“蟹酿橙”,需分别配碧靛清菊花酒和梨花春酒方得正味。
祁韫转头叫了厨师来,按沈六爷的吩咐布置下去,不一会儿便热腾腾地端了上来,霏霏吃了这才露出几分欢喜。
瑟若却当真没吃过这么多做法,只因宫中素来讲究食材上乘、调味简单,重在衬出原味。往年食蟹,不过是清蒸后蘸姜醋,就苏子汤去寒。她本就脾胃弱,宋芳总是看着,不许多吃,一年也只尝一两只便罢了。
此刻见桌上花样如此翻新,她不免扁嘴皱眉,刮了祁韫一眼,半真半假地埋怨:“你们这些为富不仁、尽会摆阔、劳民伤财的暴发户!”
祁韫只笑,仍是好脾气地亲手替她剥蟹,一边耐心劝哄:“夫人尝这个,配一口桂花酿最好。”“夫人只吃这块,蟹味最浓,旁的倒不值一吃。”
瑟若原先还想板着脸数落她,然而吃人嘴软,到最后也只好强忍笑意故作严肃,由她侍弄了。
夜里对酒赏月,擅乐的叔叔姨姨们纷纷献艺。沈陵吹笛、箫,衬着云栊的琵琶声,江南丝竹里更取阮、筝、扬琴点缀其间。
祁韫与瑟若则双琴合奏一曲《赤壁吟》,更有祁韬带着馀音社乐班清吹《牡丹亭》几折套曲,幽雅温润,月下如梦。
这一夜盛宴,真是清婉文雅、幽静浪漫,美得恍若隔世。
众人醉的醉、困的困,自是顺势都歇在祁韫家中。就连瑟若也难得喝高了头一次,只因这半年来身子调养得好,祁韫才纵她多饮几杯。
瑟若不觉自己醉了,还话多得很,叽叽喳喳扯着祁韫说个没完。祁韫笑说她醉,她还不服气,偏要逞能:“随便考我一本书,背整篇给你听。”
祁韫便故意设难:“《通鉴》第四十。”
瑟若立刻流畅背出:“汉纪三十二,世祖光武皇帝上之上,建武元年,春,正月,方望与安陵人弓林共立前定安公婴为天子……”
祁韫大为惊奇,更觉好玩,索性把二十四史、十三经注都问了个遍,最后连唐传奇、花间词,甚至冷门笔记如《鹤林玉露》都不放过,她家夫人却真是一问就答,全无半点迟疑。
再考下去,祁韫自己肚里存货都快见底,当然见好就收,大夸夫人英明,一点没醉。
瑟若这才笑嘻嘻扑到祁韫怀里,脑筋不知怎的又转到旁事上,嘟嘴撒娇道:“吃多了,喝多了,日日……胡吃海塞……近来,我都觉我胖了!”
她醉眼微醺,唇齿间还带着几分清冽甘甜的桂花酒香,鬓发垂落几缕,衬得眉眼愈发清艳。衣襟松了些,衣带半滑不滑,内里轻薄的素白中衣微微露出来,乍看端庄里透着说不出的慵懒风情。
这位夫人偏又扯着祁韫的手,胡乱按到自己脸上,软声道:“你摸摸,是不是圆了?”
指尖触到的,是微微沁了汗的香粉,细腻温热。耳边听到的,是软得近乎要化开的娇甜声音,纯是微醺后的无防备与妩媚,恍若夜色中一盏挑逗人心的微灯,叫人几乎忘了还要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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