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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心
千千一番话,打在众人从未设想的地方。原先满厅人只盯着利益分配,谁也没想到这套新策落点竟是替总账房减负、重定职能。
连总账房轮值总管祁元礼都微微一怔,细细一想,却真是此理。
祁家有权势的子侄以进总账房为荣,是因若才华不及祁韫、祁承涟、祁承淙这等商业天才,不如学好算账之法,由家里打点塞进位高权重的总账房和几个重要的地方分账房,届时光一季考核就不知有多少人求上门送钱送礼。
初时不显,代代相沿,年轻子弟越发贪慵偷懒。到祁韫这一辈,能吃苦、真下场打拼的人少之又少,上一辈管理者的子侄都在总账房坐吃父辈老本。
祁家经商又是传统的子承父业,上一代的经验向谁传去?故只有寥寥几个可堪大任的后辈还在商海浮沉。如此下去,断代只是迟早之事。
更别说总账房这庞大臃肿的机构,日常全被琐事牵绊,连祁元礼自己都成了拨算盘写账册的苦力,何谈俯瞰全局、定大策?可偏偏,这本是总账房该负的职责。
细想下来,祁韫这一手,是把原先暗里凭关系、靠人情贿赂才能过的个人考核,摊到明面上来,阳光下更难弄虚作假。
地方虽权柄加重,也有业绩硬考核束着。各地之间无形中又有比拼,能逼得人才主动流动。只要大部分话事人还明理担责,这套机制就能转起来。
他心里是认同,却知此局压根不是讲理处,还是祁元骧咽不下气、放不了权。
果然,千千的话作了个引子,反对派成套话术扑面而来,无外乎说理想虽好,监督却难,贪腐比想象中更难根除。
业绩银比例如何衡定,岂非仍是权柄落在总账房和个别话事人手中,谈何公平?甚或票号业务和茶丝粮船各有特性,如何一概而论地考核?
凡此这种,不一而足。再有就是擅动祖宗家法,损毁家业根基,死后无颜见先人。
祁韫一行自知此条最难成,也不求一役而毕。她麾下主力都是一群还不到三十的年轻人,辩驳时更是言辞风趣,插科打诨。
一会儿是千千说:“某爷你是怕斗不过底下二把手吧,他比你会笼络人心,届时怕要翻身上位。”
一会儿是流昭翻白眼道:“某掌柜你还好意思说茶行特性与票号不同,日前贵店运到北京的那批货都霉了,你特性是霉啊?”
甚至一向好脾气的顾晏清,都劝那慷慨陈词祖宗家法的老先生慎言:“别真气坏了身子,您离见先人那一日还远着呢。”
承淙成了北方老大后真有点自重风度,不大下场,却时不时哈哈大笑拍桌看热闹。承涟甚至开始走神,盯着茶盏叶底,占卜明日是阴是晴。
这之中,听得最起劲的反而是瑟若和霏霏。瑟若头回见识商人家族内部的唇枪舌剑,且跟祁韫和乔延绪辩论盐政不同,段位低了,各种刺激的互揭老底却多,把她逗得经常和承淙一起笑。
霏霏聪慧非常,虽年纪还小,听不懂也硬听,到最后竟渐渐大体都懂了。
姨姨见她神情专注,小脸严肃地板着,显然在努力跟上,一时间竟恍惚看见了林璠七八岁初上朝时,绷着小脸尽力聆听大臣拗口辞章的模样,心里又是怀念得发酸,又是骄傲得发颤。
她凑到霏霏耳边,鬼鬼祟祟地笑问:“你听得懂呀?”
“不算全懂。”霏霏认真摇头,反问,“姨姨你都懂吗?”
“我呀,有些词也不熟悉,但大致能懂。”瑟若笑,“不懂的记清楚,散会了问阿叔。以后你想不想学这些东西呀?”
不料霏霏又摇头:“不想,净是在坑人,好无聊。”逗得瑟若一把抱住她笑得花枝乱颤,心道不愧是我那神仙舅舅的女儿,真真是不染尘俗。小姑娘自是又一头雾水,不懂她在笑什么。
在越发激烈、几乎掀翻房顶的论辩声中,祁承浚等年轻人却越听越神情明亮,眼底有光。
显然在反复辩驳中,这群尚有雄心做出一番事业的青年才俊,看到了新制的巧妙,也看到了家主团队皆是年轻人所散发出的锋锐与朝气,本能地心生向往。
这才是祁韫真正的用意。
见首条就吵了将近三刻钟,祁韫微微一抬手,厅中便安静下来。
她淡淡道:“此条既未成公议,便暂缓。二、三、四条,皆是人伦常理,有助代际温情与家学传承,可有异议?”
这几条表面看最无害,不过是投入公中资源,反哺族人,自是无人反对。尤其那一项“慈恩股”,打着“百善孝为先”的旗号,谁也不好出口阻拦。
接着是第五条,关乎妻族嫁妆比例之事,是祁承浚最关切的,也一度引起不小争议,好在最终有惊无险通过。
说到底,若要娶进大额嫁妆,男方也得先拿出相当彩礼,本就对两代人都是沉重负担。
嫁妆入股制度原是为鼓励后辈多结富户,扩张人脉和家族资本池,可多年下来反成攀比根源,更拉大了家族内贫富差距,穷支渐无翻身之机。
这一条改革,实是兼顾公平、效率与亲情的妙手,且撼动的既得利益不多,减负更在显处。各家谁没有儿子?听到此条通过,都暗暗松了口气,从此不必在给儿子结亲这事上再劳心伤神、暗中较劲。
再到外族合资、富户信托、开边四省的对外三策,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倒也不全是胡搅蛮缠,许多颇有洞见。
这一议从午后到傍晚,眼见就要过饭点,还迟迟看不见结束迹象。
大人们还好,霏霏的小脑瓜勉力容纳了这么多事、这么多话,早就发晕发胀。她本就禀赋柔弱,后半截连坐都坐不住,只得靠在瑟若怀里,眼睛半眯半睁也要强撑着听。
瑟若只觉又可爱又怜惜,哄她困了就靠着自己睡,不必强求。可霏霏竟在此事上难得倔强一次,只因她喜欢看各位叔叔、姨姨们大放光彩的模样,尤其喜欢看阿叔安坐上首,不言不动却风云坐定的帅气姿态。
这些是她喜欢的大人们做的事情,她本能地想了解、想参与。
最终,祁韫起身止住争吵,语气平静:“今日议事到此为止。既在南地无法成公议,此三策便在北地先行试点。礼总管,劳你先宣读誓状,过后淙哥签了便是。”
众人一听,立刻明白今日这局的真正落点原来在此。祁元骧在江南再如何阻挠也无济于事,半壁江山在北地,这一半祁韫握得死死的。
祁元礼接过誓状,寥寥几句,不过是以祁承淙为北地话事人牵头,先行试行新法,利益自担、内部分配,只向家族缴纳业绩银。
而为示鼓励,凡引外族合资、信托、开边等,皆有重赏,比例甚至比正式版本还更优厚!
这不就是明晃晃是说,你们不答应,那就坐看我亮出成绩、分吃肥肉,到时你们手下求入我麾下,我还得挑一挑。
无论风度如何云淡风轻,祁韫始终还是那个只信真金白银、只讲真材实料的狠角,能动手,绝不空谈。
承淙放下茶盏,笑嘻嘻随手签了誓状,冲众位拱拱手:“年底见。”
祁韫则走到霏霏面前,见她听得头晕眼花、困得眼都眯缝,却仍一见她就笑,心里一软,柔声说:“咱们吃饭去。”
瑟若笑推霏霏:“让阿叔抱你上车。”祁韫立刻照办,一手将霏霏稳稳抱在怀里,一手牵住瑟若,直穿目瞪口呆的众人而去。
这还是霏霏从未享受过的惊喜待遇,又是众目睽睽之下,羞得没脸见人,只好把脸往祁韫肩头扎。
在场叔伯、爷爷、祖爷爷们更是看呆了,这等温情柔软举动,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孽所为吗?莫非是作恶太多,菩萨亲自下凡给她转了性吧……
晚饭自是一大群人一起吃,在西湖孤山下著名的五柳居。席间叔叔姨姨们笑语喧哗,小小的霏霏只得睁大了眼瞧、竖起耳朵听,饭竟都没顾上吃几口。
问她,她还说:“没有船上杨妈妈做的好吃。”那大名鼎鼎的西湖醋鱼,也即这家老字号最骄傲的“五柳鱼”,因她自小在侯门吃惯了淡雅鲜味,浓油赤酱的根本入不了口。
乐得瑟若扯祁韫道:“日后出行还得租杨家的船。我看这五柳居也不必开张了,连船菜都胜不过!”
祁韫也笑,心道杨嫂的菜能得天下最尊贵二人双双认可,真是顶尖御厨也得不来的荣耀,只可惜不能和杨嫂明说。
几间雅座之外,祁承浚和黛莲也在应酬诸人。黛莲扶了一位烂醉的客人去更衣处,自己在外候着。
她百无聊赖,正低头用脚尖踢着地上一根旁人掉落的鎏金簪子,就听祁承浚走来,低声下气向她道歉:“那日是我不好,阿黛,你勿恼我,好不好?”
一句话叫黛莲红了眼眶,心里那口气终于松了,仍瘪嘴不肯示弱,边抽泣边说:“谁恼你了,恼你,还有今日这席么……”
这是他二人筹谋数月的大生意,好不容易层层搭线,请得一位大官赴席,丝毫怠慢不得。吵架归吵架,正事总不能不顾,黛莲叫上了自己所有能撑场面的姐妹,才哄得席间心花怒放。
祁承浚见她气消了,捧着她肩软语温存了许久,终于让黛莲破涕为笑,用帕子打他两下便算。
他反而兴奋说起今日家族议事景象,末了笃定承诺:“阿黛,既然新制即将实行,嫁娶制也将有所松动。我再求父亲去,一次不成便两次、三次,求到他同意为止。”
黛莲微笑点头,心中却在叹气。他家中父亲严厉无情、母亲刁滑势利,双亲都不好过关,就凭所谓的制度改革,又能改变人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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