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

　　市发改委专项审计督查组的到来，像一块试金石，投入梨安看似平静的湖面。带队的是市发改委投资处处长闫松，此人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以作风严谨、不苟言笑著称，在系统内是出了名的“铁面判官”。他率领的团队也是精兵强将，一来就扎进新城建设指挥部，要求调阅海量的项目档案、资金账目和审批文件。

　　县委大院里的气氛瞬间又绷紧了几分。虽然周砥要求“实事求是、积极配合”，但很多人心里都捏着一把汗。新城建设盘子大、项目多、时间跨度长，即便主观上没有任何问题，也难保在繁琐的程序和快速的推进中不出现丝毫疏漏。更何况，谁都知道这次审计督查绝非简单的例行公事。

　　周砥亲自接待了闫松一行，态度不卑不亢：“闫处长，欢迎审计督查组来梨安检查指导工作。梨安新城是市里重点工程，我们一直坚持规范运作，但工作中难免有不足。请督查组严格检查，帮助我们发现问题、改进工作。县委县政府一定全力配合，需要什么资料、找什么人谈话，绝对畅通无阻。”

　　闫松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周书记客气了。我们是按市里统一部署开展工作，目的就是促进项目规范管理，提高资金使用效益。希望梨安方面能够理解配合。”

　　开场白客气而疏离，公事公办的意味浓厚。

　　督查组的工作效率极高，很快就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发现了问题。问题出在一个市政道路配套工程上。当时为了抢工期，确保重点企业按时入驻，在部分招投标程序上存在简化操作，虽然经过了集体研究和特殊情况审批，但手续确实不够完备。资金支付流程上也存在先付款后补签批的现象。

　　这些问题，在发展的特定阶段、特定情境下，或许有其“不得已而为之”的合理性，但严格按现行规定抠条文，就是确凿的程序违规。

　　闫松立刻约谈了分管副县长和当时的具体经办人员，问话极其细致犀利，重点追问是否存在领导授意、个人利益输送等问题。虽然相关人员都一口咬定是为了推进工作，绝无个人私心，但压力可想而知。

　　消息很快传到周砥这里。副县长脸色发白地来汇报，言语中充满了委屈和担忧：“周书记，当时的情况您也知道，企业等着进场，市里催进度，我们也是开了会特事特办……现在翻旧账，这……”

　　周砥面色沉静，打断了他：“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程序上有瑕疵，这是事实。我们要做的是两件事：第一，如实向督查组说明当时的情况和决策过程，不隐瞒，不推诿；第二，立刻组织人手，对所有类似情况的项目进行自查自纠，形成详细说明材料，该补充手续的补充手续。”

　　他顿了顿，语气严厉起来：“但是，有一点必须强调：我们所有的决策，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发展，没有任何个人私利在里面！这是底线，必须坚守！谁要是心里有鬼，现在主动说出来；要是没有，就给我挺直腰杆，把事情说清楚！”

　　他的镇定和果断，稳住了下属的情绪。

　　当天晚上，周砥在办公室仔细翻阅着那个市政道路项目的全部档案材料，试图还原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沈清荷打来电话，语气带着担忧：“听说审计组抓住问题了？”

　　“嗯，程序上的老问题。在所难免，但被人揪住就是事。”周砥揉了揉眉心。

　　“闫松这个人……我打听了一下，业务能力很强，但也比较固执，认死理。而且，他以前跟过郑副书记一段时间。”沈清荷提示道。

　　周砥心中了然。郑副书记，就是之前极力推荐别人来当县委书记的那位市委领导。看来，这次审计督查，果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我知道了。放心，梨安的成绩是实打实的，经得起查。程序问题，我们认，也改。但想凭这个否定整个新城建设，没那么容易。”周砥语气坚定。

　　第二天，闫松提出要见周砥。在指挥部的小会议室里，闫松将发现的问题清单放在了周砥面前，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周书记，这些问题，虽然你们解释了当时的特殊情况，但严格来说，都是违反规定的。这反映出新城建设在初期的管理上存在粗放和不规范的现象。资金安全、项目质量都存在潜在风险。”

　　周砥没有辩解，而是拿起清单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诚恳地说：“闫处长，感谢督查组指出问题。这些确实是我们工作的不足，我们完全认账，立刻整改。这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发展越快，越要重视规范管理。”

　　他话锋一转，目光坦然地看着闫松：“但是，我也想请闫处长和督查组的同志，能够历史地、辩证地看待这些问题。梨安底子薄、基础差，当初为了抢抓机遇、加快发展，在探索中确实走了一些弯路，但我们的初衷是为了梨安的发展，为了老百姓的利益，没有任何个人或小团体的私心杂念。而且，我们也及时意识到了问题，近一年来已经大力规范管理，建立了完善的制度体系。”

　　他让工作人员搬来厚厚几摞材料：“这是近一年来我们完善制定的各项规章制度，这是审计问题整改后的全部凭证，这是新城建设带来的主要经济指标变化、税收增长、就业带动情况，还有入园企业对营商环境的评价……请督查组全面核查。我们真诚希望，督查组既能指出我们过去的问题，也能看到我们现在的努力，更能客观评估新城建设带来的巨大综合效益。”

　　周砥的态度，坦诚、负责，又带着自信。他没有纠缠于具体问题的辩解，而是将视野拉高到梨安整体发展的高度，用事实和数据说话。

　　闫松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材料，又看看周砥坦荡的眼神，严肃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下。他沉默片刻，说道：“材料我们会看。效益也会评估。但问题就是问题，必须严肃指出，督促整改。”

　　“这是当然！梨安县委一定坚决整改到位！”周砥立刻表态。

　　接下来的几天，督查组的工作依旧紧张忙碌，但氛围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闫松不再仅仅盯着历史问题，也开始关注新城现在的管理状况和发展成效。他甚至主动提出要去几个重点企业和民生项目看看。

　　周砥亲自陪同。在企业现代化的厂房里，听着负责人介绍如何从一个小作坊发展到如今的高新技术企业，感谢县政府提供的平台和支持；在新修建的学校、医院里，看到老百姓脸上满意的笑容；在数据平台上，看到实时跳动的经济指标和税收数据……闫松虽然话不多，但观察得很仔细。

　　督查结束前，闫松再次与周砥交换意见。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周书记，梨安新城建设成效显著，发展势头很好，这是客观事实。你们后期在规范管理上也做了大量工作，值得肯定。但是，前期存在的问题，也必须引起高度重视。我们会如实向市里报告，既反映成绩，也指出问题，并提出整改建议。”

　　“非常感谢闫处长和督查组的客观评价和辛勤工作！”周砥真诚地说，“指出的问题，我们照单全收，立即制定整改方案，限期落实。也欢迎督查组随时回头看看，监督我们的整改成效。”

　　送走审计督查组，县里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感觉过关了。但周砥的心情并未放松。他知道，闫松的报告会如何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市里主要领导的意志和各方面的博弈。问题的种子已经埋下，随时可能被再次利用。

　　他召开县委常委会，通报了审计督查的初步反馈，语气异常严肃：“审计组指出的问题，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决不能因为总体成绩好就忽视存在的问题！我们必须深刻反思，彻底整改！”

　　他决定，以此为契机，在全县范围内开展一次“重大项目规范管理提升”专项行动，对近年来所有政府投资项目和重大招商项目进行一次“回头看”，全面排查风险隐患，完善长效机制。

　　“我们要把这次审计督查的压力，转化为进一步规范管理、提升工作水平的动力！”周砥斩钉截铁地说，“只有这样，梨安的发展才能更健康、更可持续，我们才能经得起任何检验！”

　　他的决定，得到了常委会大多数成员的支持。大家都明白，这是消除隐患、巩固根基的必要之举。

　　然而，就在专项行动即将启动之际，周砥接到市委办公厅通知，让他立即参加一个紧急会议，议题是关于“规范招商引资政策、防范政府债务风险”。

　　周砥放下电话，目光投向窗外。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知道，新一轮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但他已然做好了准备，迎着风浪，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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