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知

作者:泽弈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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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43 章


      从地牢回到寝宫后,景玉甯褪下了一身脏污。

      银簪离发,墨丝如瀑般披散下来,徐徐贴在后腰处,发尾稍翘,形如丝薄玄衣。

      赫连熵罕见地未在寝宫之中,他在景玉甯离开后便于前殿召见了孙大夫与其带来的制蛊各部族。

      按道理说,现下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

      此时正值下昼已过,日阳照入沉室,光线如昼照亮了内中层叠的陈设。

      梁上悬挂的棕红帆布随风而荡,倒影渗透余晖,在地面上落下阵阵繁芒。

      景玉甯走近正中的长桌,见桌面上摆放着承装凤玺的密盒。他抚过纹路精致的金纹扣,拇指向上一掰,开启了这箱锦盒。

      内中金玉凤玺遇光即刻流露出晶石的华彩,麟龙与凤鷟碎裂相离,大与小的碎石稀零地躺在布满棉絮的盒中。

      青年垂凝在这破碎的凤玺半晌,终是没有把秘盒再合起来,只是转身对陆齐说:“本宫要去沐浴。”

      “是,”陆齐捧浮尘行礼道,“回皇后,浴泉早已备好。”

      皇宫寝居就近之处,有一池以天然石矿形成的温泉,泉池范畴不大,统共不过三丈。然而在荒沙土漠的珀斯国能遇这样一处活泉,已是弥足珍贵的奇迹。

      景玉甯踏进温热的池泉,感受流淌开来,源源不断倾泻的泉水,水流和缓地冲刷起身上沾染的尘埃。

      环山水雾弥漫着阵阵热气,温度正恰到好处。

      他舒适地闭上眼,不再做多想。

      陆齐服侍得细致周到,先前往这泉水里兑过些许珀斯国独有的花草与瑞香花,味道清雅且持香。

      全身浸泡在温热之中,景玉甯难得放松下来。

      侍婢见状送来一壶梅子清酒,托盘漂浮于水面,酒水落盏,在水温的加热下中和出更加鲜浓的酒香。

      景玉甯平日里甚少饮酒,若饮也多以水果甜酒为主。今日许是心底落了定,难得闲情逸致地捻上盏杯,轻品起美酒来。

      酸甜混合烧酒的烈味滚入喉头,炙热吞噬口腔的余温,青年眉头一簇,仰起首一咽而下,倒是过瘾。

      水汽朦胧而轻纱,景玉甯仅着一层丝绒蚕衣入水,蚕丝浸湿后贴合于肌肤,与美人白净的肌色叠如一体。

      景玉甯唇间含抿一口梅酒,鼻尖环绕盛香醉人的气息。

      他阖上眸,进入微少冥思,回想在牢狱临行前,与曹晋最后的对话。

      那人全身狼狈不堪,唯有一双不见光亮的眼睛执拗地吐露出无尽忿恨。

      景玉甯收回地上的供词,直起身敛回睑,漫不经心地瞰向曹晋伤痕渗血的脊背。

      片晌,他沉言道:“曹晋,你从一介寒衣流离奔波才有今日。”

      青年字字锥心,神色浮现一瞬痛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彻身经历过百姓疾苦,民不聊生,后来却仍做迫害黎民的刽子手,又于心何忍。”

      牢狱中了无日光的照耀,顿变暗影无光,景玉甯束发倾垂,继而诵道:“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钩爪锯牙食人肉。”

      听到青年如是诘难,曹晋惨淡地哼笑出一声。

      他扫量眼前这位身处晦暗中也华彩依旧的人,片时,暗讽阴郁道:“皇后是宰相之幺子,又掌六宫之权,与帝王同朝。您所不欲,无非酒足饭饱,无病呻吟罢。”

      落入今时,他不再相让,便击诛反言:“微臣也想生在桃花源,出生便不愁温饱,天下无三教九流之分。”

      干涩的声线如铁铜划过裂痕细缝般,尖锐刺耳如淬毒的针直击景玉甯的鼓膜:“皇后责怨微臣贪赃枉法,可微臣若不受赇食贿,又如何能坐在后来的位置上?”

      他狠毒地剜向景玉甯,目光满载对青年不谙世事的嫌恶。

      事至此,说出口的话皆自肺腑之言:“不与诸衙府为婢为伍,不与大尚朝廷逐浪随波,微臣如何能得来这些权势?”

      “皇后以为官场世道容得下清夫驰骋?我若不受贿纳贿,不与旁人同流,恐怕早被他们当作哪里的替罪羔羊,稀里糊涂便死于何处了。”

      曹晋扭动身向前攀爬,想够到景玉甯的鞋子,他废碎的右手划过地面流出一道惊心血痕。

      景玉甯一动不动,眼看他脏污的手狰狞展开,碰上自己的足尖。

      稍顷,曹晋攥紧手掌触及之物,大口张合,目光无比仇隙地朝他嘶吼道:“好歹如今,我便是死,也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总不比那些无能的蠢货,要更加可悲!”

      琥珀色浅眸至此有一瞬波动,景玉甯抿唇,沉默下来。

      他手中的供词微轻,却也在刹那摩擦过他的指尖,留下一许孤寞的痕迹。

      ……
      口中苦涩被上乘的梅酒冲淡,芬香四溢,仿若幻化纤细的勾线,牵系谪仙重返人间。

      景玉甯的心绪姗姗平复下来。

      其实曹晋的话,让他想到了湘容。

      ……她曾经,也同他说过类似的话语。

      那时候景玉甯对她有所怜悯,内里却常夹杂着几丝漠视。

      对青年而言,无论身居何位,不管何阶级,总有君子一行相较于世。他自始至终坚信,善恶是非,意在抉择,而非贫贵。

      那些为利而行恶者,固有自己的苦痛。但以嗜食他人不幸而攀登荣华之举,无论初衷为何,总该施以鄙弃。

      可当下,他的心却有些动摇了。

      景玉甯曾胆寒于赫连熵毫不留情地杀死湘容,在这样的帝王身边,他每行一步都如临深渊,极尽三思而行。

      青年也原以为,自己与赫连熵彼此间数不尽的隔阂,是殽杂着无尽怨念、及恨意、于君臣之别,至使失望交相融汇,形成一颗巨大的顽石。

      便是在往后岁月漫长的层叠中,他们也将如蛀垢的钝茅,滋长出群蚁攀爬,啃咬覆灭。

      可历经数年共事,二人在前朝共同智斗权臣,銮熙殿共枕而眠。景玉甯愈发理解了赫连熵残暴所作所为之下,到底基于为何。

      世风日下,良梦无期。

      …热泉薰染全身的脉络,流动的水源轻擦过双膝与足踝,温暖的劲力 恬逸地包裹着他。不到片时,便感活血化淤之功效奇甚。

      景玉甯长舒一口气,水汽迷雾中睁开了眼眸。蒸湿水气凝积在他浓密的睫毛之上,增添湿润的美态。

      他没入水端的手指碰上一片瑞香花瓣,花香与酒香随热气砰然萦绕,一时间让景玉甯回忆起霜月宫独特浓艳的味道。

      其实湘容也好,曹晋也罢,他们都是在这尘垢时代中生出的可怜蠹虫。这些人各有悲哀的命运,却在绝望与怨念下,满怀私欲与仇恨,最终残毁自己,也殃及了旁人。

      然而这天下的病根,本不在他们,他们亦先行受害,最终被扼杀了灵魂,成为病源的爪牙。

      纤弱的花瓣在指尖悄然融化,芳菲茎脉尽显,极淡的花汁粉色沾满手指。

      景玉甯手指一动,便任花瓣掉落在水间。他舌尖舔舐了下手指上浸沾的少许花汁,芬芳的苦味顿时绽放于口中,久久挥之不去。

      青年知晓,他与赫连熵尚不及除却祸患病根之力。可是若任由那些被病根诱使所长出的一粒接一粒的脓包肆意生长蔓延,最终只会让整片土都将彻底捣毁溃烂。

      故而,他们必须如数将脓包挖去,即便清楚苍天之下,人人皆尽尝苦难。

      被饮用大半的酒壶随风倾倒,余下的酒洒在了漂流在水面的托盘上。

      更加稠密的梅子酒气扑面而来,景玉甯过上须臾便站起身,面颊在温与酒的加持下,泛出少许红晕。

      他被侍婢们敬心地服侍更替上舒适贴身的雪白衣缎,长发仍留有些许的潮湿,发尾淅淅滴落着尚未擦干的水滴。

      待到入暮金橙,天边浮现晚霞的嫣红,他才回到寝宫。

      林英上前拱手说,皇上结束了与边疆部族的召见,正在往这边前来。

      景玉甯点了下首,便往寝宫内里走去。

      他走过间隔的长廊,步入寝殿室内。进而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张宽大的桌子上,被他适才打开的密盒。

      桌面望去空荡无物,唯有一个做工无至精巧的盒子静置于中。

      耀晖之下雅致精妙,而暗影从侧方随阳拉长,看上去徒有冷清之寂。

      青年顿足片刻,然后走上前,想要将这密盒再度合上,放回原先储物的角落里。

      然,正当他方要拿起顶封时,竟发觉盒子内原本碎裂数块的凤玺,居然合成一块了?

      景玉甯有些错愕地停在原地,而后双手伸入箱内,将整座凤玺给捧了出来。

      凤玺格外沉重,但确是凝结成了完整的一块。

      盒中无任何碎片留存,从触感到纹理都极度光滑平整,无半分凹凸痕迹。

      这实在令人不可思议,景玉甯屈下身,细细端量起凤玺每一寸巧夺天工的雕刻。

      金玉在落入窗柩的日光下散发莹莹光亮,龙凤相缠,翎羽盘绕。

      呼啸于天的游龙紧密贴合着翱舞飞鸣的凤,千瓣鳞片惟妙惟肖奕奕欲生。

      夏灵这时从廊外走进来,她刚要出声唤句少爷,就看到了景玉甯身前这尊完美无缺的凤玺。

      她登时也是一惊,快步跑上前,好奇问道:“少爷,这凤玺是何时修复的?”

      这几日景玉甯和赫连熵都忙于政务,除了几日前赫连熵本想要抓紧时日寻人来修补,就亲自将这盒子拿了出来,之后就鲜少有人碰过。

      近来虽有不少能人巧匠自荐,可当他们看到这断裂成数块的碎玉时,均纷纷束手无策,叩首请罪。

      她在晨时分明看到这盒子还一如往日原样,无帝后的旨意,随侍们更无人敢私自触碰。

      又有谁能在悄然间就修好了凤玺,还经无人发觉?

      见景玉甯回答不出,夏灵如是思索,低下头便也跟随青年一同仔细查看。

      视线所及,当真毫无一处裂痕。

      纵是世间最精巧的工匠,也修复不到如此地步。

      “少爷,我怎闻着有股子香味?”夏灵边说边凑得更近,鼻尖稍动地闻了闻。

      “好像……还是熟悉的香味。”她闭上眼,嗅得认真。

      随之,杏目一亮,很快想到了这气味出自何处,便当即说:“好像湘容身上的味道,她时常点的香就是这个气味!”

      夏灵一直记得湘容宫里那无时无刻传出的呛鼻香味,襄国昂贵而独特的香料浓郁至极,就连每回湘容从銮熙宫离去后,都能留下满殿那股子浓香味道。

      她性情一向非黑即白,自入宫与湘容结下仇后,她就极为厌恶这人,可苦于少爷之命又不敢发作。故而每回在銮熙宫嗅到这久久不散的味道,就总有一阵无名火烧在心头,时常窝在墙角里生好久闷气,直到林英寻她来宽慰。

      景玉甯自然也闻到了这芬香味道,他的嗅觉向来灵敏,比夏灵更早发觉出这源自湘贵妃身上的香料气息。

      他双眸注视起这尊凤玺,从上到下凝睇每一寸末节纹络。青年蹙宇稍展,从初时短暂的震惊已经沉着下来。

      看到皇后这边有所动静,侍候在景玉甯身边的人也都悄悄上到前来,众人随之一同闻到这股浓密的香味,皆惊觉瑰异。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珀斯皇宫寝殿之内今时尚无人点香,有的不过几缕清淡的天然花果气息。

      陆齐面色微白,他赶忙快步去查看了寝殿各处摆放的香炉,内中均无点燃香沫的痕迹。他神色稍有复杂,随后将做工精美的铜盖再一一合上。

      同时不由心想,便是内侍燃香,也无人敢不顾及尤今圣上对襄国的忌讳,更是无人会不要命地用从前湘容专爱的,那贵如黄金的襄国香料来熏染。这不是在皇上面前讨晦气,嫌自己活得太长了么?

      就在众人百思不解,一筹莫展之际,这味道来得倏忽浓艳,散得也飘渺若止。

      景玉甯沉默不言,唯一双眼睛如碧光于海波,澄然于底,静静微动。

      他伸手抚摸上凤玺,指腹磨砂过龙须与凤首。层叠细微的纹路勾刻出精湛的技艺,龙鳞凤麟相连,二者合二为一共度睥睨天下。

      半晌,青年闭上眼,心算之间,湘容的相貌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

      容颜姣好的女人一颦一笑再无喜悲,她莞尔轻笑,神色是景玉甯从未见过的自在与坦然。

      这时的她,像是将这辈子的仇与怨都放下了,丝缎红衣穿在她的身上夺目明艳,背后温暖的光普照在二人之间。

      可金橙的光不似日阳,虚实变幻中,只道天人永隔,触之不及。

      不一会儿,湘容的身影便如青烟般缓缓消散了。

      景玉甯再度启眼,视野内真实的光线刺入眼瞳中,让他无意间留下一滴泪来。

      斯须,青年咽下鼻腔里最后一点细微香气,悲伤与之沉落,并入在无声的清泉中。

      他目珠稍红,转首看向夏灵,极轻的哽噎于风动藏掩,沉哑声色若带有依稀悲伤,终道:“今日是湘贵妃的七七,她或许…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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