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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灯
在众人的议论、惊叹、揣测中,一位戴着面具的年轻夫人牵着一个玉雪般的小女孩,柔声说:“为你母亲放一盏灯吧。”
她手中递来的,是一盏精雅的香草形状花灯。
霏霏虽不明就里,仍乖巧地接过灯来,在瑟若的小心呵护下点燃,将其轻轻放入河中。
不等大人们说话,她便晓得跪下,按叩拜母亲之礼,规规矩矩地叩了三个头。
这一幕让祁韫和瑟若二人看得心中发涩。
当时蘅烟病重离世,终南山梁府中主持事务的是梁蕸。他虽秉性柔弱,到底担起了责任,一应事务处理得周全老练。
徽止崩溃大哭,整日撒泼砸物。最小的梁滢却连母亲去世都不知情,只被乳母照料着,不出房门一步。
全家都在等梁侯回归料理后事,却不想,等来的却是官府冰冷的铁锁和肮脏的囚车。
梁述权倾三十载,给了梁府中人莫大的自信与傲气。梁蕸自小是天潢贵胄,何曾想过有人敢灭他满门?还未到京,悲愤交加又染伤寒,几乎丢了性命,被官府请来大夫吊住一口气,只待问斩。
这一切,霏霏在痛哭中只能似懂非懂被动接受。她本就生得乖巧懂事,与骄纵成性的姐姐徽止不同。入宫之后,活在下等仆婢生活的地方,更是从天上坠下泥尘。
瑟若初见她是送她出宫之时,不过数月,这往日的金枝玉叶逢迎跪拜已有模有样,却也战战兢兢,眼里带着天真懵懂的惊惧,让曾经的监国殿下也不由心生怜惜。
原来,要让一个孩子学会讨好,真的只需一夜。
在南京祁府中,虽有姨姨和阿叔无微不至的照料关怀,霏霏却始终没能弄懂那个细雨霖霖、秋声萧索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和母亲又去了哪里,为什么始终不来接她?
直到今夜,寄安姨姨才沉着声音将真相告知,她父母已经仙逝,正是乘着这人间的灯火星河,去了天上的银河。
那盏香草小灯轻轻摇曳,在万盏压倒星河的昙花灯海中缓缓远去,仿佛带着未曾说出的梦与思念,越漂越远,越漂越轻,终于挣脱人世的重与痛,去向无边的夜色深处,自由而无拘。
秦淮河画舫上,一名美貌女子也看见了这盏小灯,心思却全系在那十万盏璀璨昙花灯上。
她一片片撕着手里的蔷薇花瓣掷入水中,泪水滚落,唇角紧紧抿着。
舫中更深处,灯火昏暗,一名青年男子神色疲惫地扶额长叹。
女子抽噎着,咬牙低骂:“蘅烟……蘅烟也不过是我们楼里的人!当年就有人为她放过十万盏灯,也是你们祁家的负心汉!结果呢?”
说罢,她将残花狠狠扔在地上,回身伏案大哭:“我早该知道!今日这灯,就是上天给我的眼醒!你们祁家都是白眼狼,喂得再好,也是不认主的!”
“何苦来呢?”那男子叹道,“父亲只是一时不同意,总有法子可想。咱们还年轻……”
女子是欺雪楼最红的头牌之一,名唤黛莲。而那男子,正是祁元骧的次子祁承浚。二人私下情意绵延多年,如今好容易熬到他鼓起勇气向家里开口求娶,却被父母当面回绝。
祁家规矩严苛,眼里只有家世与银子,她不是不知。正妻须得是名门望族之女,嫁妆十万两起步,方能撑起江南大总管次子的排场,她更是明白。
相恋五年,她终于等到祁承浚弱冠后娶妻,两年仍无出嗣,便一再劝他趁机求娶自己,好歹有个名分。可偏在这秦淮青楼女子最盼的七夕夜里,等来的是一句冷冰冰的回绝。
他父母都不肯,无非因祁家家大业大,想攀附的富户排着队,甘愿让女儿做妾也要挤进门。那一笔笔丰厚嫁妆,终会换成股份、变成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而她一个青楼出身的卑贱女子,凭什么妄想踏进这扇门?
可这些年,祁承浚手里的生意、应酬,哪一件不是靠她黛莲巧笑周旋、低声奉迎拉来的?前年他手下人捅了娄子,险些把他也拖下水,不也是她卖尽钗环首饰才补了窟窿?
五年里,他的供养虽多,可她贴进去的,也绝不比他少。谁欠谁多,哪还真能算得清?
祁承浚焦头烂额的却是别的事。如今新家主坐镇南方,锐意进取、手段高明,更有皇室这座无可匹敌的靠山。
他父亲祁元骧是上一辈元老,又曾在祁韫上位时拦得最狠,如今祁韫不动他,可她的左膀右臂祁承涟月前便到了南京,分明是来接手江南大局。他们一家被斗败出局,几乎是板上钉钉。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黛莲还要闹婚娶之事,家里哪有心思搭理?他向父亲开口前就知是要被一顿怒骂叉出去,可也不得不说。
黛莲是他心头所爱,这些年为他真心付出,他都明白。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又怎不想把她娶回家,好好护着,不叫她再受委屈?
可这桩桩生意的难题,这阵阵腥风血雨的明争暗斗,还有那冰冷森严的家规,把他死死困住,连一寸自由都无。
更何况,三日后便是家族议事,父亲一脉早就串联元老,要全力反对祁韫的改革方案。可若真要说,他这个年轻人反倒心里认同那一套。
不提优秀青年入议事堂、小辈无分贵贱都可学商、继承人考核细则也由冰冷的业绩转化为德才兼论,就说这娶妻一事。
别小看将一半嫁妆退还给小家庭、不再全记永利股,如此两个男子要攀比妻族财产,得拉开更大差距才有得比较,一般也没那么容易。
例如原先是八万比五万,现在四万比两万五,输赢都不算多,折算成永利股的收益差距就更小。
再说了,那半数嫁妆归了小家,便是夫妻间事,旁人也少了话头。就算妻家财力一般,凭夫妻合力照样能把小资本做大,到时候不比吃老本更光彩,何必非仰仗娘家财势?
如此,妻子的家世便不再那么重要,何况妾室?他真有信心,凭他和黛莲的本事,婚后各项生意都能再上层楼,又何必计较那一星半点的嫁妆?
两人心中都烦闷,谁也不肯哄谁,最终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三日一晃而过,家族会议在杭州老宅召开。那老宅原是初代家主旧居,自二代家主起将大本营移至南京,总宅规制恢宏,粉墙黛瓦、重檐叠院,尽显江南豪门气派。
宅中既容纳总账房和各处骨干,也留得地方给话事人暂住,但话事人本可自起家宅,不必常驻。
祁元白北上后,北京祁宅也依南京总宅制式,不仅家主一脉自住,还纳骨干人手。南京本宅,祁元茂自谦未住,另起私第,祁元骧也随此例。杭州老宅则几乎只留作祭祀、议事等大场面之用。
到江南数月,瑟若还未得机会出南京走走,这回开会,祁韫自是要带夫人和霏霏一道。仍是雇老杨家的“无锡快”,虽不华丽,却温暖质朴,也好让瑟若体会一回纯正的民间风味。
其实祁韫和老杨一家打了多年交道,受他们照顾颇多,今年回返江南后也提议过,她出资购一艘好画舫,交由老杨一家经营,有事载她一程便是。
这一家却真有几分渔父之性,笑言小本买卖图个自在,画舫要侍候富商大官,反倒睡不安稳。还不如眼下,日出撒网,偶尔载一趟熟客,也算吃穿无忧。
瑟若果然喜欢,尤爱杨嫂那手船菜,日日吃得她和霏霏肚儿圆鼓鼓,睡前躺着还要揉揉才舒服。而老杨一家见向来孤单的韫哥儿竟有了“妻儿”,更是喜得嘴角咧了一路放不下。
长公主殿下更喜欢的是这一路夏日风光。河面开阔处风吹来,满眼碧波粼粼,苇丛摇曳,偶尔有水鸟扑翅,水面漾起圈圈细纹。
船行得快了,浪花卷到舷边,凉意扑面,像被风裹着向前飞,痛快自在,无拘无束,是大画舫上绝无的体验。
如此,七月十日,祁家核心人物尽数齐聚杭州老宅。人心虽浮动不定,却都急切想看,这一纸关乎切身利益的改革大策,究竟要如何落地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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