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

　　全县警示教育大会的效应在持续发酵。梨安官场风气为之一新，以往那种吃喝应酬、跑要送找的现象明显减少，干部们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工作和学习上。但周砥深知，这仅仅是表面上的变化，真正触及利益和灵魂的深层变革，必然伴随着更激烈的暗流和阻力。

　　果然，不久后，一些不同的声音开始隐约浮现。有人私下议论，说周砥“不近人情”、“搞运动式反腐”，甚至抱怨“规矩太多，束缚了手脚，影响了招商引资”。一些原本推进顺利的项目，审批流程似乎又变得迟缓起来，某些部门的官员变得更加“谨慎”，凡事都要层层请示汇报，生怕担责，效率反而有所下降。

　　周砥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软抵抗”。他知道，这是进入深水区的必然反应。一些人正在用消极怠工、过度谨慎的方式来表达不满，试图让新规矩在实践中碰壁，最终流于形式。

　　这天，县招商局局长愁眉苦脸地来找周砥汇报：“周书记，那个我们谈了快半年的智能家居产业园项目，本来都快签约了，最近投资方突然变得犹豫起来，说我们这边流程太复杂，优惠政策兑现慢，担心营商环境……”

　　周砥不动声色地听着：“流程复杂？哪个环节？优惠政策兑现慢，具体指什么？”

　　招商局长支吾了一下：“他们也没明说，就是感觉……感觉我们这边办事不像以前那么爽快了，很多事都要上会研究，要等批复……”

　　周砥明白了。这既是某些部门在“严格按程序办事”幌子下的消极应对，也可能有外部力量在借此施压。他沉思片刻，对招商局长说：“这样，你约一下投资方负责人，我亲自和他谈。另外，你把项目从对接到现在所有的流程节点、遇到的卡点，列一个详细清单给我。”

　　第二天，周砥在县委会议室接待了那位来自沿海地区的投资商王总。他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王总，听说您对我们梨安的营商环境有些顾虑？今天请您来，就是当面听意见的，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尽管直说。”

　　王总见县委书记如此直接，倒也爽快：“周书记，快人快语。那我就直说了。梨安的发展前景我们是看好的，您的魄力我们也佩服。但是最近具体办事的时候，感觉下面部门的同志……有点太小心了，一个不大的事也要层层报批，等的时间长。有些之前谈好的支持条款，现在走流程也特别慢。我们做生意，时间就是金钱，拖不起啊。”

　　周砥点点头：“王总，您反映的问题很及时，也很重要。首先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您道歉，这是我们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他话锋一转，“但是，请您理解，我们规范流程、严格审批，不是为了设卡，恰恰是为了更好地保障投资者权益，确保政策的公平公正和持续稳定，避免以前那种‘人走政息’、承诺无法兑现的情况。这从长远看，对您这样的诚信企业家是有利的。”

　　他让工作人员拿出那份流程清单，指着上面几个被标记为“耗时较长”的环节，对在场的相关部门负责人说：“大家都看看！规范审批不是要慢审批，更不是不审批！我们要优化的是不必要的环节，提高的是效率，坚守的是底线！从今天起，成立这个项目的服务专班，我亲自牵头，相关部门一把手参加，建立绿色通道，对项目涉及的问题联合会审、限时办结。既要依法依规，又要特事特办、高效服务！”

　　他目光扫过在场官员：“谁要是把‘规矩’当成不作为、慢作为的借口，县委就要追究谁的责！”

　　县委书记亲自督战，态度鲜明，各部门负责人顿时凛然，纷纷表态一定全力配合。王总见状，脸上的疑虑消散了大半，反而对梨安未来的营商环境有了更多信心。

　　事后，周砥并没有就此罢休。他让县委办、县政府办牵头，组织相关职能部门，对全县的审批流程进行一次全面梳理和优化，明确标准时限，推行“并联审批”、“网上预审”、“容缺受理”等机制，并将流程和时限向社会公开，接受监督。目的就是要把“规矩”科学化、透明化，堵住“不作为”和“乱作为”的口子。

　　另一方面，周砥也意识到，仅仅抓流程和作风还不够，必须触及更深层次的思想和利益问题。他将目光投向了干部队伍中那些看似没有问题、但却暮气沉沉、占着位置不干事的“老油条”和“太平官”。

　　在一次组织工作专题会上，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我们要探索建立干部‘能上能下、能进能出’的更刚性机制。不仅要让优秀年轻干部上去，也要让那些不适宜担任现职的干部下来。不能总是一团和气，占着位子熬资历。”

　　组织部长面露难色：“书记，这个……操作起来难度很大，考核评价很难量化，容易引发矛盾……”

　　“难，就不做了吗？”周砥反问，“考核不可能绝对公平，但我们可以力求相对科学。要加大实绩考核的权重，要注重群众口碑，要引入第三方评估。对于那些经过考核、群众反映强烈、确实不适宜担任现职的干部，就要坚决调整！可以先搞试点，拿一两个单位开刀，形成震慑。”

　　经过周密准备，县委选择了一个业务相对单一、群众反映问题较多的县直部门作为试点，由组织部、纪委联合进驻，进行全方位的干部履职测评和考察，不仅听领导评价，更注重服务对象和基层群众的意见。

　　结果出来后，果然发现该部门一名资深的副局长，业务能力平庸，工作得过且过，群众评价很低，但却因为资历老、人脉广，一直稳坐位置。

　　周砥顶住压力，主持县委常委会研究，依据测评结果和考察情况，果断对这名副局长进行了岗位调整，从实职领导岗位调任非领导职务。

　　这一举动，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引发了巨大震动！以往那种“只要不犯错，就能稳坐到退休”的惯性思维被彻底打破。许多庸碌无为的干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开始主动学习、思考工作；而一批有想法、有能力的干部则备受鼓舞，看到了希望。

　　当然，暗地里的抵抗和诋毁也随之升级。有人到市里甚至省里匿名举报周砥“排除异己”、“打击报复”，说他搞的考核测评是“形式主义”、“劳民伤财”。甚至有一些关于周砥工作作风霸道、不尊重老同志的流言开始传播。

　　周砥对此早有预料。他一方面让县纪委密切关注，对不实举报及时澄清正名；另一方面，他更加注重工作方法，在推行改革时更加注重沟通和引导。他多次找那些被调整岗位或感受到压力的干部谈心谈话，肯定他们过去的贡献，说明调整的必要性，并妥善安排好他们的待遇，尽量化解矛盾。

　　同时，他大力选拔任用那些在基层一线、项目前沿踏实苦干、实绩突出的干部，树立鲜明的用人导向。一批年轻有为的科级干部被提拔到重要岗位，给梨安干部队伍带来了新的活力。

　　夜幕降临，周砥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渐渐稀疏的车流。进入深水区，每一步都阻力重重，但他没有丝毫退缩。他知道，改革必然会触动利益，必然会引来非议。但只要自己出于公心，为了梨安的长远发展，就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沈清荷打来的。

　　“听说你又动真格的了？调整了一个老资格副局长？” “嗯。不动真格的，风气转不过来。” “省里这边，也听到一些风声了。有人把状告到省纪委了，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秦书记没理会。但你还是要小心，注意方式方法，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谢谢。”周砥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清荷，有时候觉得挺累的，但看到县里的变化，又觉得值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传来沈清荷温柔而坚定的声音：“觉得累就回家，我给你煲汤。但该做的事，一定要做。爸常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求问心无愧。”

　　挂了电话，周砥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办公桌后。桌上放着一份关于在全县范围内推广干部履职测评和动态调整机制的方案草案。

　　深水区的航行，注定不会风平浪静，但他已校准航向，开足马力。他拿起笔，在草案上郑重地签下“同意，提请常委会研究”的字样。

　　这场触及灵魂和利益的改革，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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