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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媃的“重生”
那场埋葬了画册、也埋葬了灵魂的暴雨过后,江媃生了一场大病。
高烧如同跗骨之蛆,连续数日将她困在昏沉与冰冷的交替折磨中。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琴房,谢宸恶毒的话语如同毒蛇缠绕;又仿佛置身于泥泞的暴雨里,徒手挖掘着埋葬自己的坟墓;耳边回响的,是父亲在客厅里压抑的争吵,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还有……那本画册被泥土吞噬时,沉闷而绝望的声响。
当她终于从混沌的深渊中挣扎着醒来时,窗外的世界已经变了模样。初夏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带着一种与己无关的明媚,刺得她眼睛生疼。
身体虚弱得像一团棉絮,但心口那片巨大的空洞,却比病痛更清晰地提醒着她——一切都结束了。
她沉默地起身,沉默地喝下苏晚晚端来的温热米粥,沉默地忍受着母亲担忧却带着一丝怨怼的唠叨(“病这一场又花了多少钱……”),沉默地看着父亲阴沉着脸摔门而出。
然后,她做了一件如同格式化硬盘般决绝的事。
她打开那台屏幕闪烁的旧电脑,登录邮箱。那封来自茱莉亚的“最终提醒”邮件,依旧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她没有点开,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鼠标光标悬停在“删除”键上,停顿了数秒,指尖冰冷而稳定。
**点击。**
邮件瞬间消失。
连同那个被埋葬的梦一起,彻底清空。
接着,她点开了社交软件。列表里,那个曾经被她置顶、备注为“宸”的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着她的眼睛。她没有任何犹豫,找到他的名字,点击,拉黑,删除好友。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波澜。
然后是手机通讯录。
同样的名字。
同样的操作。
拉黑。删除。
做完这一切,她合上电脑,关掉手机。仿佛切断了自己与那个充满痛苦、背叛和不切实际幻梦的过去,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
病愈后的江媃,像换了一个人。
她依旧按时上学,参加高考。只是,那个曾经在图书馆深夜亮着一盏小灯、眉宇间带着专注和一丝倔强的身影消失了。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准时出现在教室,面无表情地听课,机械地刷题,精准地完成每一场考试。她的成绩依旧优秀,稳定得可怕,却失去了所有灵动的光彩,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高效的实用主义。排名榜上,“江媃”的名字稳稳地居于前列,却再也激不起她眼中一丝涟漪。
填报志愿那天,学校机房里人声鼎沸,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焦虑和讨论。苏晚晚拿着几所顶尖艺术院校和综合性名校的宣传册,兴奋地比划着,试图和江媃商量。
江媃只是沉默地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光标在志愿填报系统里闪烁。她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查阅任何资料,指尖在键盘上快速而冰冷地敲击。
第一志愿:本地大学 - 商学院 - 会计学专业。
第二志愿:本地大学 - 管理学院 - 财务管理专业。
第三志愿:邻市一所普通大学 - 经济学专业。
全是本地或临近城市的普通大学。全是实用性强、就业导向明确的经管类专业。与艺术、与音乐、与设计……与她曾经为之燃烧一切的热爱,彻底绝缘。
“媃媃!”苏晚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抓住她的胳膊,“你疯了吗?!你的分数明明可以冲更好的学校!你……你怎么填这些?会计?管理?这根本不是你的梦想啊!还有地方……为什么都选本地?”
江媃缓缓地抽回自己的胳膊,动作带着一种不容触碰的疏离。她抬起头,看向苏晚晚。阳光透过机房的窗户,落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
“梦想?”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能当饭吃吗?”她的视线扫过屏幕上那冰冷的专业名称,“这些,能。”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迷茫、挣扎或渴望,只剩下一种被现实淬炼后的、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苏晚晚看着好友那双死寂的眼睛,听着那毫无温度的话语,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认识的江媃,那个在画稿上挥洒才情、在琴键上倾诉心声的江媃,好像真的……死在了那场暴雨里。
高考放榜。江媃的成绩一如所料,足够她轻松进入第一志愿的本地大学商学院会计学专业。
没有欢呼,没有失落。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如同接受一个既定的程序。父母对这个“务实”的选择似乎松了一口气,至少,这意味着学费和生活费的压力会小很多,而且“会计好找工作”。
暑假里,江媃找了一份便利店收银的兼职。每天穿着统一的、洗得发白的工服,站在狭小的柜台后,面无表情地扫码、收钱、找零,重复着单调而冰冷的动作。她不再碰画笔,不再弹钢琴,甚至不再听音乐。那个曾经装满了画稿和乐谱的抽屉,如今塞满了超市促销单和记账本。那架蒙尘的旧钢琴,被一块厚重的、积满灰尘的绒布彻底覆盖,像一个沉默的棺椁,被遗忘在房间的角落。
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开口说话。气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那种带着艺术生特有的、略带忧郁的疏离感,被一种更加彻底、更加坚硬的冰冷所取代。眼神总是平静无波,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身形似乎更加单薄了,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行走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挺直,像一柄被强行收入鞘中的、失去了锋芒的剑,只剩下冰冷的金属外壳。
一天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她经过一家新开的琴行。巨大的落地橱窗擦得锃亮,里面陈列着一架崭新的、光可鉴人的三角钢琴。夕阳的金辉洒在漆黑的琴身上,流淌着温暖而高贵的光泽。
江媃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站在橱窗外,隔着冰冷的玻璃,静静地看着那架钢琴。阳光勾勒出她苍白瘦削的侧影和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
橱窗里,倒映出她的影子。
也倒映出琴身上那温暖的光。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指尖,似乎残留着某种遥远的、已经陌生的触感记忆。曾经,那里是她宣泄灵魂的唯一出口。
一秒。
两秒。
她的眼神,没有波动。没有渴望,没有怀念,没有痛苦。只有一片空茫的、深不见底的……虚无。仿佛橱窗里陈列的不是一件乐器,而是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冰冷的家具。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毫无留恋地移开了视线。
仿佛只是看了一眼路边的广告牌。
继续迈开脚步,汇入下班的人流。
背影单薄、挺直、冰冷。
像一具行走在尘世中的……
精致而空洞的躯壳。
暴雨埋葬了画册。
现实埋葬了梦想。
而她,亲手埋葬了那个……
会做梦的江媃。
这就是她的“重生”。
一具剥离了所有热爱、所有幻想、所有脆弱情感……
只剩下冰冷生存本能的……
躯壳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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