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棠

　　白澍做事向来周到，当日夜里果真携药箱匆匆而至，针灸过后便体贴地候在侧殿，亲自盯小童煎了半宿药。
　　寒雨落后，明京紧锣密鼓地入了冬。
　　天一日日冷下去，沁得云层发灰，厚厚地压在琉璃瓦上，连日的大风渐渐小了，随即簌簌落下第一场雪，薄薄地覆于阶上，不出多时便化尽了，盈盈反起一片清光。
　　初雪降得不多，化得自然也快，雪水冰寒刺骨，遭风一拂便荡起阵阵湿气，明京的天，是愈发冷了。
　　人体四肢最是薄弱，萧姝手脚冻痹了，膝盖、足踝更是酸软得紧，因此夜间辗转难眠，他面皮本便是昆山玉髓似的白，如今眼底熬出两团乌青，越发显得病弱憔悴。
　　近来太医院官职有所变动，柳院判痹症严重，且年事已高，萧姝念在旧情，允他坐镇院中调度人员，不必再奔走宫中，白澍则升迁为御前太医，亦如了柳院判的愿。
　　白澍这些天因此事忙得不可开交，好容易处理毕了，便又匆匆挎了药箱入宫替圣上请平安脉。
　　守在蓬莱宫门口等候的仍是祝瑛，甫一见着他便眉开眼笑起来，一面引着他往里走，一面唉声叹气地吐雾：“近些日子来，陛下因这天气吃了不少苦头。”
　　殿中地龙烧得颇旺，萧姝裹紧厚氅斜卧罗汉榻上，胸前揣一只暖炉，怀里还搂着薿薿，一人一狐便这般安安静静地窝于熏笼前取暖，瞧见来人撩开门前厚毡也未动，只略略掀起眼皮。
　　白澍照例规矩行礼，便半跪到他身侧，径自取了巾帕轻覆他腕上，而后垂指探脉：“听祝公公说，陛下近来睡眠又不好了。”
　　萧姝恹恹点头：“手脚冷，骨头疼。”
　　白澍思忖片刻，复又询道：“陛下可有试过以热水浸泡手足，或是热敷？”
　　“不大顶用。”
　　“那便是气血虚弱不通了。”白澍徐徐叠起薄帕，缓声道，“臣从前随父游医四方，做过许多年草泽医人，因此见识过不少民间土方。岭南夏湿热、冬湿冷，湿气入体便催生疼痛，当地郎中便将药油搽于病人患处，以铜钱反复刮擦……或是以掌推抹痛处，此法与臣在东都习得的导引按跷术有几分相似之处，哪处发疼发冷，便按哪处的穴位便是了，按得生了热，自然就止住了疼。”
　　萧姝眼睑忽跳，却仍微阖着目。
　　白澍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臻至化境，自然瞧见萧姝面上变化，神色从容依旧：“南国民风彪悍，不论男子亦或女子，皆不拘小节，双脚……并非什么见不得人之处。所以，臣斗胆……”话音至此停顿，不再往下多讲。
　　“……既是斗胆，那白太医今日怎地不跪朕了？”萧姝这才睁开一目，撩起半帘眼皮望他。
　　白澍面露无辜，从善如流：“陛下的话，臣从来牢记在心。既然陛下要臣跪，那臣这便……”说着便弓腰下跪，膝骨砰然着地，前额也结结实实叩下。
　　“望陛下恕罪。”
　　萧姝见此发笑：“白太医的医术，朕早已领教过，这会子又何必见外……你先起来罢，若叫旁人瞧见，倒显得是朕欺负人了。”
　　恰是午后，日头正暖，宫人端了投有生姜的热汤进来，便又低眉顺目地退下了。
　　白澍便跪在一侧，伺候萧姝脱去鞋袜，又垂眸默记时间，待一刻半钟过去，才以软巾仔细擦净他脚上水渍，随后从药箱中挑拣出一盒蛇油膏，缓缓涂遍萧姝双足：“此处皮肤最是娇嫩，若不搽抹膏脂恐怕要揉破皮……陛下且忍耐片刻。”
　　彼时萧姝还不懂他话中意思，直至那双骨节分明的医者手猝然绷紧，携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往足底穴位推按，酸麻胀痛随皮肉回弹荡漾开来，蚁咬似的爬上两腿，鼓鼓地塞进胸腔，催得他骤然蹙眉，竟是被硬生生按红了眼眶。
　　白澍点穴精准，力气也大，落于膝上的一双脚皮肤薄而白，堪堪包裹住足骨，血管青筋俱浮于表面，因搽了蛇油膏而盈起滑腻晶莹之色，一碰便淤起红，嫩得慌。
　　萧姝体虚病弱，平日也鲜少活动筋骨，自然不受力，他泪窝生得浅，不消多时便含了泪，两膝颤颤中，终是经受不住地想要抽足，却被他修长有力的五指圈住足踝。
　　“陛下觉着疼？”白澍握着他的脚，复又抬眸温声道，“陛下若觉着疼，都可以与臣说，万不要再藏在心里……常言道痛则不通，但臣会注意着些力道的。”
　　他嗓音恳切，明明白白说着按足之事，却又不止是按足之事。
　　萧姝攥紧逶迤腰际的厚氅，徐徐点了下颌。
　　白澍朝他微弯眼睫，便又垂颅按摩起揣于膝上的白皙双脚，指下力道果真松懈许多。
　　常年操持草药的十指意外有力，精准地捺按穴位，初时疼痛酸胀，渐又催出一丝热意，随生有薄茧的指腹推满双足，压往足跟之际，忽而迸起些许酥麻爽利，顺着双腿经络攀入小腹，激起点点令人哆嗦的绵绵快意。
　　萧姝倏然咬唇，斜有飞红的眼猝然下视，刮骨尖刀似的剜上白澍面颊，却瞧不出半点异样。
　　“陛下可知晓脚底穴位分别对应五脏六腑的哪一处……”
　　白澍娓娓出言，仿佛浑然不觉，状若桃花的眼微弯，无半点狎昵意味，倒显得是他心有龌龊了。
　　萧姝不自在地收紧两膝，继而偏眸视往别处，神思也渐渐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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