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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画
接着仪式就结束了,没有什么先祖降临、狂风大作的反应。
我问胖子:”行了?“
胖子拍拍腿上的灰:“不行也没办法,老子只会这个。”
我们搞了一下现场卫生,把家伙事都收起来,胖子把剩下的半支烟拿起来抽,烟味勾起了我的记忆,胖子很警惕,闷油瓶也回头盯我,眼神特别冷酷。
我举起双手,讪讪地投降。
闷油瓶转头去看壁画,手指触摸上面的色彩。我走过去,给他举着手电。
他一直在看那些画,我偷瞄他,幽暗的环境让他的脸光影分明,冷白皮肤,容色淡然。
他好像天生属于这里,在地底的他是主动的、强势的,跟他在雨村的沉闷全然不同。
我觉得这个念头特别不地道,毕竟是我用尽全力才把他引向人间,烟火人间,饮食男女,雨村是我的终点,我的乌托邦,不是他的。他甚至没法从凡俗的欲望中感到一丝愉悦,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这时我就感觉我和他隔的很远,实在无能为力。
“小哥。”我向他伸出手,“我能摸摸你吗?”
他的影像苍白而疏离于人世,我的手悬停在半空,不敢再往前,好像他是一个虚影,一碰就散了。
他愣了一下,嘴角轻微地往上扬了扬,捉住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
很凉,他的脸被地宫的冷气沁的像一座石像。
“别看我了。”他说,“看画。”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知道我在看他。
这里的壁画相当壮观,画面连续,色彩极其艳丽,大量使用了红色、黑色和蓝色,描绘太阳、神鸟、战车和祭祀场景,画风非常粗犷,冲击力极强。
宏大的表达方式给人以强烈的神圣感,看久了竟有一种想跪下去的冲动。
我对画不太感兴趣,闷油瓶估计也没什么艺术细胞,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让我注意的一定是艺术表达以外的东西。
“这是矿石画。”他道。
我一下子很惊讶,跟着去触摸壁画,强烈的肌理感从指尖传来。
“矿物岩画?大手笔啊。”
我仰视面前的壁画,鉴于墓主人独特的品味,现在无论看见什么,奴隶时期、先秦时期、史前时期,甚至来个地外文明外星人大战秦始皇我都不惊讶,只是有些意外,以一个平民的能力,怎么完成这些巨幅的矿物岩画?
我家老爷子搞了一辈子地质,家里到处都是岩石标本,我对矿物耳濡目染。
从原始社会,古人就开始在石壁上作画,他们将赤铁矿、丹砂等彩色矿石研磨成粉,混以脂肪、血液,用来绘制壁画。
矿石的优点是稳定,在古墓、山洞等避风避雨的环境,可以传承数千年而色彩不褪。
缺点是高昂的成本,以古代低下的生产力,很难完成矿物的开采和运输,而且,有些特殊的颜色只能从宝石中提取,像有名的敦煌飞天蓝,是在丝绸之路通商之后,用西域来的高纯度青金石提取。所以自古以来,矿物画一直是宗教和皇权的专属。
自唐之后,随着绢、纸的大量应用,植物颜料取代了矿物色彩,加之宋后文人画的兴起,时人崇尚工丽清雅,逐渐放弃了高浓度色彩,到明清时期已接近失传。
闷油瓶用狼眼扫到高处,定格出一个白亮的光斑。
我知道他在提示我,抬头看向光斑的位置。
那是一只双足鸟图腾,鸟喙向天,通体红色,唤出一轮硕大的红日,矿石中的云母闪烁着细细的光。
“玄鸟崇拜。”闷油瓶看着我,“你能想到什么?”
我愣住了,是的,我早该猜到,答案就在眼前,我却视而不见。
我感觉喉咙像被人掐住,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青铜、骨片、石俑、岩画,这里的一切都在提示我,只差一点,我就能读懂它的信息。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开始进入冥想,我的直觉荒废太久了,自从完成了沙海计划,我就丧失了对细节的洞察力,这让我险些在南海落云国送掉小命。
我想,这是因为我不再恐惧了。
踏入迷局的那些年,我的敏锐都来源于恐惧,我太弱了,就像受惊的兔子一路逃窜,这让我拥有了极强的洞察力——草原上的小型食草动物想活命,必须竖起耳朵。
如今我被诅咒缠身,在一座诡谲的墓穴里,我需要找回以前的感知力,就要忘记这十年磨砺出的强大内核,重新回到虚弱的二十五岁。
我整个人伏在冰凉的壁画上,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把自己当做这座古墓的主人,隔着百年时空,去揣摩他的生平与好恶。
我闻到腐朽的泥土气息,听到远古的战鼓,我看到重重火光刺破黑暗,士兵手持戈与钺,工匠在浇筑铜水,祭司踩着神秘的鼓点,聆听祖先的指示。
胖子看的心潮澎湃。
“你个恋爱脑终于要觉醒了吗,我要看到你除了掉坑里之外的其它技能了吗?”
“红色。”
我睁开眼睛,有一个很荒诞的想法在脑海逐渐成型,“这些画的关键是红色。”
胖子很绝望:“完了,你好像傻了。”
闷油瓶做了个手势,让他安静。
我用手电光照着壁画,玄鸟、太阳、跳跃的人像、野兽、风和河流都使用了大量的红色矿石,就像血迹。
“先秦壁画大量使用红色,一个原因是赤铜矿很容易获得,第二个原因是对生命的崇拜。”
“红色具有重要意义,在生产力低下的奴隶社会,红色代表太阳、光明,代表幼子随母体血液落地,红色是野蛮而强悍的生命力,这是鸿蒙时期的人类最强烈的自然崇拜。”
我继续道:“人受社会环境的影响程度,远远比我们想象的深,如果我是一位明朝的工匠,我的技法、笔触、一切作画习惯,都会受到当时社会的影响,但你看这些岩彩壁画,它的用色和作画方式,与明朝工丽严谨的风格完全不同,明代的画工已经到了相当工整的程度,而这里是原生态的,是没有经过文明雕琢的产物。”
我看胖子实在快憋死了,问他:“你觉悟了吗?”
胖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是说,这些壁画是商朝的,被墓主人贴到了自己的坟里?跟那个杨大广的坟一样?”
我点头:“好,你觉悟了。”
“放你娘的屁,编的跟真的一样,要不是胖爷混迹古董圈三十年,差点被你给唬住了。”
他接着道:“明朝和商朝隔了两千年,两千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那时候中原还有大象呢!第一,看风化和损坏程度,这些画是新的,至少跟这座墓的年代保持一致。第二,这是矿物画,不可能整幅揭下来再贴上去还没一点痕迹,这他妈就是明仿!”
刘丧插话:“是临摹?也可以拓印——”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本来就瘦,苍白的脸,眼下有很深的乌青。
我摇头,我其实也说不好,这段中国早期文明留下的记录太少,远远超出了我现有的知识体系。
商周的图案多见于青铜纹饰,我没在任何史料、任何实物中见过如此大型的壁画,它直观的展现着人与自然最本真的相处,激烈的色彩,变形的人物,扭曲的线条,狞厉的美学风貌,人类对神明的顶礼膜拜,一切都蒙着神秘浓厚的面纱,穿越时空,幽幽而来。
它是有生命的,我抚摸上面鲜红的人物,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它在呼唤我们——
我转向胖子,幽幽地问:“你相信长生吗?”
胖子快要崩溃了:“天真,你清醒一点,一个青铜门你搞了十年,不能再来一个壁画门了,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你胖爷熬不起了。”
我看着巨大的壁画,一股凉意从脊梁骨涌起。
那个诡异的想法逐渐成型,就像一座巨大的水下冰山,在我的潜意识海洋里轰然欲出。
闷油瓶单手持手电,半跪着研究低处的画面,没有抬头,只是问道:“吴邪,卜辞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会问这么浅显的问题?我随口回道:“商啊,这不是明摆着么。”
闷油瓶道:“你想一想,卜辞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愣了一下,不是询问,还是在提示。
他指着壁画:“这是贞人,他在占卜。”接着指向另一个位置,“这是龟甲。”
我顺着他的指示看去,那是一个黑色椭圆形图案,乍看之下像块石头,被他提醒我才发现那是个多边形乌龟背甲纹饰,画着一些蟹脚似的符号。
我瞪大了眼睛:“这他妈是甲骨文!?开玩笑的吧?”
我慢慢张大了嘴巴,不禁骇然。
闷油瓶拉开我的背包拉链,二指夹出一块兽骨,递给了我。这是我从上一个耳室捡的——看起来是牛的一部分肩胛骨,经过脱脂处理,可以保存千年。
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青铜器和骨片就像西王母和蛇,非常适配。
这时我才发现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以现代人的方式思考,就会把很多东西的存在视作理所当然,比如饕餮纹样属于商周,汉代漆器华美,宋有五窑,元在青花,明出五斗,清早大融。在对应的古墓找到对应特点的文物是最正常的了,我被困在思维定式里,没注意到最大的漏洞。
闷油瓶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说:再想一想。
我忽然意识到,他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他没有直说,是在容忍我。
他不在的这些年,我的性格改变了很多,我更加的冷静顽强,同时也变得阴郁和固执,我的脾气很坏,失去耐心,胖子说他有好几次被我气得想撸袖子打一架,看我一身的伤又忍了下去。闷油瓶没陪我经历沙海时代,想必更不适应,对他来说,我从当年跌跌撞撞追他上雪山的废柴,直接变成了现在提刀割人皮的吴家太子爷。
在南海国时我就发现了,我俩好几次为了队伍该听谁的弄得很尴尬。
他本质是个强势的人,以前他能动手解决绝不跟我们逼逼,逼急了直接消失,但他开始改变了,我能感觉到他在退让,分享线索,让我做主。
我想听他再说点什么,但他已经淡漠的移开了视线。
胖子一个劲追问。
我解释道:“甲骨文在清末现世,当时有人发现中药铺在出售一味叫龙骨的药材,上面刻有类似文字的符号,学者和古董商开始大量收购这种兽骨,经过艰难的溯源,发现这些甲骨几乎全部出土于河南殷墟,上面的符号就是中国最早的文字。”
“在这之前近三千年的时间,甲骨文从未有过记载,我们对甲骨文的认知是一片空白。”
这是古玩行当和学术界从清末一直持续到建国初期的大事,甲骨记录了人类早期文明的大量信息,那时张家的势力还没彻底瓦解,以他们的行事风格,一定有所动作。
我看看闷油瓶:“你参与过,是吗?”
“很少。”他沉默了一会,道:“大量甲骨被带往海外,以张家当时的能力,能干预的已经不多了。”
每当他说起这些我在文献和纪录片里才能看到的事,我都感觉很奇妙。
甲骨文即是卜辞,是商朝用来记录占卜的文字,贞人用占卜获得神明的指示,再用文字记录在龟的背甲、胸甲和牛骨上,经过脱脂防腐技术永久保存。
周朝以礼治天下,不再举国之力举行占卜仪式,卜辞也随之湮没于历史,直到清朝末年才得以重见天日。
所以,清朝才被世人知道的东西,怎么可能在明朝的墓里有记载?
我特么真的要以研究员的身份颠覆考古学了?
胖子骂道:“他奶奶的,我彻底糊涂了,所以天真你能不能直接给个结论,我怕再想下去要犯高血压。”
我也没办法,没好气道:“要么是一群商朝人一直活到明朝,要么是现代人穿越回去了,不然搞不出这文艺复兴,可能咱们小哥不是长生完全体,修这个墓的人才是。”
一时间巨大的信息量冲进我的大脑,让我有种想吐的感觉。
高强度思考让我们都很疲倦,只听胖子自言自语:“我操,这香怎么灭了?”
他走过去,蹲在香炉旁重新点香,突然变了调子:“这他妈谁干的,谁动这香炉了?”
我跟过去看,发现三炷香不是灭了,而是全部被反着插进了香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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