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旧事

　　腊月十三这日，又是个大雪天。道是瑞雪兆丰年，但长安沿途的流民日渐增多。朝廷此番也是调用大量人力物力安置流民，不然这大雪天，极容易冻死人。

　　清晨敲钟后，天还微微亮。整个长安城在大雪的覆盖下还睡眼朦胧。

　　阿蛮一袭男装，和行社伙计在解禁后便顶着风雪前去南郊马场。

　　这批马是前不久西域进贡的大宛胡马，其身材高大挺拔，头部小巧精致，颈部细长如弓。

　　新昌公主见之甚喜，找圣上讨要了来。她一股脑儿全送给自己的宝贝女儿昌平郡主。

　　几人到马场一看，顺溜的金色、栗色、银白色，皮毛光滑如缎。

　　他们将六十六匹金色的马儿聚拢在一起，在白雪的映衬下，一片炫目金光。怪道昌平郡主只要金色大宛马。那整齐划一的金马，如同天际边的鎏金一般夺目。

　　趁着天色还早，路上行人不多，几人赶着马儿到了永兴坊。

　　阿蛮指挥着大伙儿将马儿赶进马厩。招呼大家休息的片刻，她则找到马夫清点数目。

　　马夫见她是个女子，警惕地多打量了一番。“娘子看着甚是面生呢。”

　　这些皇亲国戚日常事务有专人负责，但总会有些外包出去交给相熟的人。当值的人都见怪不怪了。

　　阿蛮想起张骡马的嘱咐，赶进掏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马夫：“老丈，我乃余总管的远房侄女，在京城讨口饭吃。”

　　马夫收下银子，也不再多说什么。

　　“王娘子，你怎么在这？”少年爽朗的声音传来，带着些欣喜。原是那蹴鞠场上的杨二郎。

　　杨二郎素与郡主交好，二人自小便玩在一块儿。前两日昌平郡主早早邀请了他，要他今日来瞧一瞧她新进的那批宝马。

　　今儿他特地过来瞧一瞧。不料在此见到了阿蛮。

　　阿蛮也有些意外，但总归有熟人，办事好办一些。“见过杨郎君。我今儿送马到郡主府。”

　　杨二郎本来在陪郡主试马，看到阿蛮后撇下她跑到门口与之攀谈起来。

　　郡主心下不喜，骑着大宛马近身。她坐在马上，微微歪头，眉梢轻佻，眼神漫不经心将阿蛮从头到脚扫视一番。

　　呵，还以为是个美若天仙的娘子勾得杨二郎找不北，看来也不过尔尔。

　　杨二郎兴奋上前：“郡主，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讲的那个蹴鞠娘子，太厉害了。”

　　阿蛮行礼：“民女见过昌平郡主。”

　　郡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起身吧。”说完策马离开了。

　　杨二郎又道：“前几日我就在寻思着，等雪停了找你再打一场蹴鞠。可巧今儿就遇上了。”

　　“杨郎君可先玩着，近来靠近年关，行社掌柜的又受了伤，事情比较多。估摸着开春了才得空。”

　　“无妨，等你空了再一块儿玩。对了，叫我砚书就行。”

　　“好的，杨郎君。”

　　“砚书……”杨二郎定定地看着她，誓有不喊不罢休之意。

　　阿蛮无奈：“砚书。”

　　“哈哈……这才对嘛，以后喊我砚书就行。你先忙，我陪郡主试马去了。”杨二郎说完，挥挥手策马到郡主身旁，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听说今年的科考的进士里有好几位年轻有为的俊俏后生。”

　　“你怎么跟我娘一样。那些个书生都一脸呆相。我的意中人须得是人中龙凤，不仅学识渊博，还得风度翩翩。”

　　二人一边交谈着闺中秘事一边策马远去。杨二郎一身玄色锦袍，绣银线流云纹，身披绯红狐裘。郡主一身绯红圆领窄袖长袍，腰系革带挂暖玉。

　　二人策马扬鞭，好一副鲜衣怒马恣意少年郎之景，阿蛮心道。

　　马夫见阿蛮与杨家郎君相识，态度立马恭敬起来。阿蛮谢过他后离开。

　　一行人回到行社已是巳时，阿蛮讲份子钱分给大家，而后到西市骡马店结账。

　　往回走的时候，恰好碰见花娘在酒肆门口揽客。二人寒暄了几句。

　　“怎么现在你也要出标了？”花娘将她迎进屋，倒了杯热茶给她。

　　“哎，快别说。柳三兄此番回程的途中，遭遇了匪寇，背上中了一箭，死里逃生才一条命。现在还在休养中。标行总要有人顶着。”

　　花娘心里咯噔一声，茶壶里的水洒了出来：“那他现在还好吗？”

　　“箭头拔出来了，前几日反复发烧，这两日才稳定下来。赵神医说元气大伤，还得金贵药物供着才能好。估计得三月半载才能好。”

　　花娘乍一听闻柳三受伤，心中慌乱，急急向阿蛮鞠躬：“好姐姐，听闻他受伤，我这心扑腾扑腾乱撞，很是不安。须得亲自瞧瞧他没事才行。你帮帮我可好？”

　　阿蛮应下：“花娘亲往就行，柳三兄近来精神好了些许。”

　　花娘神情落寞，摸摸自己脸道：“我时常恨自己生了这幅容貌。我自幼生在瓦舍，后又从事招揽生意抛头露面的营生。他人皆喜我皮囊，喝酒必占我便宜。为了自保，我只能学着曲意逢迎，一副勾栏做派。”

　　而后她眼中蓄满泪水：“唯有三郎疼惜我，尊重我。之前我因着身份之故不敢回应，但那日你的话浇醒了我，我洁身自好，又何须自贱自轻。我对柳三有情，我想亲眼见到他没事才会安心。只是他家老妇人，不怎么待见我。”她一想到柳三受伤，眼泪直往下掉。

　　阿蛮赶忙安慰她：“没事的花娘，柳三兄已经脱离危险期了，赵神医都说了，只需静养就行。你随我来。”

　　阿蛮先到标行，借口需要柳老夫人陪他一起选块布料做新年的新衣。

　　柳老夫人听闻，欣然前往。花娘见柳夫人离开后，这才溜进后院。

　　“咚咚咚……”花娘忐忑不安地敲响房门。

　　“直接进就行。”柳三虚弱应道。

　　花娘吱呀一声推开门，只见柳三趴在床上，被子搭在身上。屋子里浓密的药味直冲鼻头。未语泪先流。

　　柳三见身后之人一直没说话，顿觉奇怪。他转过头，见是花娘。眼神瞬间柔和下来，轻声问道：“花娘，是你吗？”

　　花娘见他面色苍白，人也消瘦了一圈。一想到要不是他死里逃生，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眼泪掉得更汹涌了。

　　柳三见她哭了，有些慌乱。欲挣扎起身欲安慰她，结果扯到伤口，痛得龇牙咧嘴的。花娘赶紧上前按住他：“别乱动了，当心伤口。”

　　柳三嘿嘿傻笑：“初时见你，我还以为做梦。又见你落泪，我心里急。忘了还有箭伤。”

　　“傻子！”花娘擦着眼泪嗔道。心里默默感谢上苍，他还活着。

　　二人又聊了一阵。柳三还在病中，很快就体力不支，还强撑着与花娘聊天。

　　花娘见他面露倦意，叮嘱他好好休息后准备离去。

　　“花娘，你…还来看我吗？”柳三恋恋不舍。花娘擦掉眼泪，粲然一笑：“还来的。”

　　柳三这才笑着趴下休息了。

　　又一场雪后，也就到了大年三十。

　　这日，阿蛮和小桃早早起来床，将屋里屋外都打扫了一遍。小桃出门买菜和生活用品，今儿要多备一些，到了正月，大家都在家团聚，商贩少了，物品价格就会上涨。

　　阿蛮将门口旧桃符一一取下，换上书写“岁岁平安，年年有余”的新符，而后又在门板上绘上琼、尉迟恭画像。小桃回来的时候，阿蛮还在画人像。

　　“没想到娘子还会画画儿。”

　　“少时学过，偶尔画画。”阿蛮道，好久未画，手生了不少。

　　二人吃过午饭，同到月娘家坐了会儿，与她聊聊天。月娘虽与齐录事还在冷战中，但已经振作起来，不再期期艾艾。只是那美娘，时不时找事恶心一下月娘。

　　待天色渐晚，二人回到家中。小桃备好了长明烛，桌上摆好了屠苏酒、五辛盘、瓜果糕点。

　　忽闻东北皇城方向传来声响。“傩！傩！”二人出门，发现大家都在往坊外跑。

　　原是宫廷驱傩仪式开始了。阿蛮带着小桃跟着人群向东行走到朱雀大街口等着。此时朱雀大街两旁已经站满了人。长安在今夜解除宵禁，东西市临时开放。大家可以通宵宴饮、逛夜市。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驱傩队伍出了宫门，沿着朱雀大街走近了。

　　只见一戴黄金四目面具的驱鬼官，带着五百名左右身着红衣，头戴面具，手持鼓鼙的垂髫少年，边唱边跳《兰陵王入阵曲》舞步，往城南行进。

　　驱傩仪式结束后，还有一群少年子弟装扮钟馗，敲锣打鼓沿街游走，驱赶年兽。

　　阿蛮和小桃混在人群里，跟在他们身后，一同驱赶晦气。

　　北方大明宫殿内庭燎煌煌如昼。安福门外早已立起灯轮，悬挂了数百盏油灯，人群在等下唱歌跳舞。

　　二人又携手走向西市，树上挂满了灯笼和彩缯，街边小吃摊已经支起了锅做各式糕点，小郎君们乘马共游，孩童们挥舞着缠着彩帛的竹竿跑来跑去。整个长安笼罩在灯光和热闹之中。

　　到了西市，入眼就是西域幻术吐火吞刀，再往前走就是龟兹乐班演奏。街头摆放的是各种皮货、香料、美玉，波斯商铺悬挂着各色料丝灯，随处可听的是人们的喝彩声，胡商用生硬的唐话高喊：“岁末折沽！”

　　忘忧酒肆门口挂满了葡萄藤，二人找到花娘，阿蛮掏出一串红线串起的铜钱：“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花娘第一次收到压祟钱，喜极而泣。抱着阿蛮不松手。而后进入酒肆，拿了两壶葡萄酒塞给她：“新年快乐！”

　　二人在西市玩到亥时后归家。小桃端出炭盆，点燃长明灯。阿蛮拿出压祟钱递给小桃，二人同时喊出：“新年快乐！”。

　　他俩相视而笑，围坐盆前，一同守岁。接近子时，街头巷尾响起了爆竹声，他俩也到门口点燃竹节，长安城里爆竹声此起彼伏，彻夜不停。

　　约莫丑时，阿蛮熬不住了，靠着小桃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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