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

　　宝儿见他一听见姜氏消息便走了神，以为他是太担心姜氏，便道：“少爷放宽心，我听丫鬟们说她早上出去的时候脚步平稳，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而且她今日在太太处，若是有事，太太定会着人延医请药的。”
　　沈荣轩重重将茶盏一放，道：“姜氏姜氏，你能不能不提她？”
　　宝儿吓了一跳，竟有些莫名其妙。翡翠道：“少爷好大的脾气，您若是担心姨娘，只管去找她就是，何必吓唬我们姑娘？”
　　绿珠闻言吓了一跳，好歹他是主子，绿珠这样以下犯上，若是深究起来，便是姑娘想保也保不住。她扭头看看翡翠，这丫头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再看沈荣轩，他原本铁青的面容竟然和缓了几分。绿珠没了主意，只不时偷偷打量那对立的二人。
　　荣轩站了会儿，面色和缓了下来，又慢慢坐了，道：“茶凉了，去换一杯。”
　　绿珠忙端着茶杯下去，翡翠见他语气平静下来，也松了口气，忤逆主家的罪名，她自然是清楚的。宝儿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她也害怕，如果沈荣轩要罚翡翠，她是不是拦得住？拦不住，她能眼睁睁看着翡翠挨板子？
　　荣轩对着宝儿温和笑笑，道：“你不是不舒服么，快去榻上躺着吧。”
　　宝儿道：“刚才睡了下，这会儿不累。只是发髻乱了，少爷请先坐会儿，容我整理一下。”
　　荣轩点点头。
　　宝儿看看身上衣服也皱了，便让翡翠另拿了件衣服，自己则去屏风后面等着。待换好衣服，移步妆台，由翡翠帮着梳妆。翡翠忽想起姜素心昨夜青螺髻上满头珠翠的华丽摸样，便动手也梳了一个，一边用碧玉簪挽住，一边心里哼哼，让这位爷见识下，哪个才是真正的倾城绝色。翡翠梳好后弯身从妆台下一个暗格里拿出个小盒子，宝儿一看，里面尽是她日常用的，想来刚才她着急，随手找了盒子将这些好东西一股脑儿放了进去。翡翠见她看着，便对她眨眨眼，一面仔细的挑选了两个款式色泽相衬的首饰，凤鸟展翅金步摇和攒翡翠红宝金钿，最后才小心的将那东珠钗斜斜插好。
　　翡翠拿了眉笔正要画眉，宝儿伸手接过自个儿画了，正欲起身，忽听身后沈荣轩道：“眉毛画弯了。”宝儿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也没觉察，便问：“哪只？”荣轩道：“你自己可能看不出呢，我站的远些，看得清楚。”说着走近接过笔，弯身看她。
　　宝儿羞羞答答微抬起头，四目相对，只见他，他的脸离她这么近，面如玉盘剑眉星目，薄薄的嘴唇上挑，眼中是无限柔情蜜意，宝儿羞涩低头。荣轩笑道：“娘子如此，为夫如何与你画眉？”宝儿闻言更是脸红到了耳根，手紧紧绞着手帕。荣轩将腰弯的更低，嘴唇几乎贴着她耳鬓，低低道：“曼宁，抬起头！”这一句更是温柔缠绵，宝儿听了竟觉这世上再找不到比这更美丽悦耳的名字。
　　她依言微抬头，他的视线黏在她脸上，手拿着眉笔轻扫，只觉得这一下下不是扫在她眉头，而是扫在自己心中。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风吹着绿纱帘拂动，纱帘下的两人一个风流潇洒仪表堂堂，一个白玉为面雪为肤杨柳腰肢若扶风，一个温、良、恭 、俭，一个德、容、言、工，连一旁的翡翠也不得不赞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绿珠端着新沏的茶过来，看到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这场景更赛过戏里唱的画里画的，她远远停住，生怕弄出一点声音打扰了这样温馨甜蜜的场景。

　　宝儿的头轻轻抖动一下，大概是酸了，荣轩回过神，笑了笑，道：“娘子可满意？”宝儿也不好意思照镜子，只点头道：“多谢。”荣轩眼睛看住那东珠钗，尽量以不在意的语气问道：“宝儿喜欢珍珠？”宝儿拿胭脂盒子的手一抖，曾经有人问过一摸一样的问题，那时候她怎么答？对了，她说：“珍珠虽美却难免老气，更适合二舅母戴。倒是那外婆妆盒里的那支东珠簪子我很喜欢，不如你讨了给我做及笄礼？”那人回道：“那支虽好，却有了年纪，我要送便要送个新的。待他日我自己画了样子，让珍宝斋的钱掌柜替你打了。”她笑说：“瑾少爷好大的口气呢，东珠价比天高，哪能那么易得？我不过一句玩话罢了。待我及笄时候，你送我一副墨宝丹青，我便感激不尽了。”
　　荣轩见她若有所思，也不催促，只静静等着，不一会儿便听她黄鹂般的声音道：“我喜欢珍珠温润柔美不张扬。”荣轩又道：“娘子这支钗似用的旧了，不如为夫另送你一支？”宝儿看着镜子里他的侧脸，心里扑腾扑腾，也不知刚才同丫鬟们的话他听去了多少，只得勉强笑着道：“如此，妾先谢过少爷了。”荣轩点点头，道：“今日天光甚好，风和日丽，不如我们去花园里转转？”宝儿想了想，一来嫁入沈家还未去花园逛过，二来他头一次邀请，不好拒绝，如此一想，便点头同意。荣轩甚是高兴，一叠声高叫着：“花园里怕是有风，去把你们奶奶的薄斗篷拿一件来。”
　　荣轩走前头，宝儿微提着裙摆小步跟在他身后。怡园离花园很近，出了院门往左，沿着弯弯曲曲的碎石小径步入游廊，不多时便见一侧有道拱门，过了拱门，只见一巍峨假山嶂挡在面前。山嶂由太湖白石堆叠而成，上面苔藓斑驳藤萝掩映，甚有意趣。绕过假山，只见前面佳木茏葱，曲径通幽，展目望去，一眼望不见围墙。再往里走，却见园内杏花已毕，桃花渐落，片片花瓣飘坠，落英缤纷。宝儿不由在心内暗叹，可惜辜负了一年大好春光。
　　荣轩见她似有所思，问道：“想什么？”宝儿侧头看他，道：“数过清明春老，花到荼蘼事了，春去太匆匆。”荣轩听了摇头，道：“你只道春意阑珊，却不知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春去夏来，自有一番风流。”宝儿闻言不由点头，道：“是我又辜负了初夏。”荣轩也笑，“不如改日我带你出去走走，既赏了初夏景致，也能让你熟悉下洛城，如何？”宝儿欣喜道：“如此自然好。”围墙里困住的女孩儿，哪个不想出去看看？所以此言一出，连翡翠也觉着这个新姑爷温柔俊美了几分。
　　行至池塘前，塘内荷叶边正浮着一对鸳鸯，只见他们互理着对方的毛发，一副你侬我侬模样，宝儿不由住了脚。荣轩见边上蔷薇树下立着一块石头，便道：“此处风景甚好，不如我们坐会儿，看看人家如何夫妻情深。”最后一句挨着宝儿耳朵说的，声音轻柔的如同这初夏的风，叫人舒服的不愿睁开眼睛。荣轩见宝儿不语，知她同意了，便拿出汗巾铺在石头上，然后才请宝儿坐下。
　　四人皆是敛声屏气，生怕声音太响动作太大会惊走那对痴情侣。
　　宝儿一边看着池塘里荷叶连天，一边听着鸟儿啁啾宛转，身边她的丈夫正用他特有的清淡却不清冷的声音介绍着周遭环境，阳光隔着树荫照的人懒洋洋，有那么一瞬，宝儿觉得也许，这样也不错；也许，他们会幸福•••
　　荣轩心不在焉的讲述着，他的心已经飞到她身上，她微微扬起的脸，好似上好的羊脂玉般洁白温润，又似她身边飘落的桃花瓣，不，飘落的花瓣已微干，她的脸，应该像刚舒展开来的那瓣桃花，白里透着粉嫩，仿佛指尖轻轻一掐，便有汁水流出，让人越看越爱，恨不得扑上去捧住了轻轻咬上两口才舒心快意。
　　荣轩越靠越近，她身上甜美的幽香钻进他的鼻孔，叫他身上酥麻了一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脑子里皆是她的脸、她的眉、她的笑，他多希望辰光能在这一刻停住，他和她能永远这么温馨•••
　　在他即将碰上她的脸颊时，她不由自主的将脸侧开，也许因为两个丫鬟在侧羞涩，也许因为他还太陌生，也许是东厢里那人脸上的幽怨，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荣轩就着阳光看着她，阳光下她的脸愈加通透明艳，他叹口气直起身子，道：“虽然天气暖了，却还有风，你不舒服，早些回去吧。”宝儿动了动唇，若不是他正专心致志注意着她，一定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她说“抱歉”，荣轩摇摇头，“没什么好抱歉的，宝儿，我不会勉强你，永远。”宝儿笑了笑，永远？上次听人这么说时，她相信的，那时候那人温柔的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宝儿不怕，只是个噩梦，有爹娘在，爹娘会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可是话说了没几天，他们却走了，这次却是真的永远，无论她怎么哭怎么找，他们都不会再出现。
　　宝儿一个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风雨凄凄的下午，那时爹娘带着年幼的她到异地上任，因为时间充裕，爹和娘边游山玩水边慢慢上路，一路上他们带着她去了好多美丽的地方，遇见许多有趣的事情，宝儿觉得一切都新鲜极了，她是那么的开心。可是就在那个下午，一切都变了，她记得那天天冷，她窝在娘怀里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车子剧烈颠簸，然后停了，爹爹掀开车帘看情况，却见风雨里几个大汉扛着刀喊着“打劫的，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爹爹是个书生，自然不是他们对手，乖乖将盘缠等物拿了放到车门口。一个髯须大汉用刀尖挑开包袱满意笑笑，正要离去，却不经意间瞥见了她的母亲，大汉那一下仿佛见了天仙，而天仙正冷冷的看着他。他觉得身上血液都沸腾了，将银两扔给同伙便动手去抢那天仙，宝儿父亲拦住他，大喝道：“本官乃即将到任的河中府知府，迎接本官的衙役等即将赶到，尔等速速离去，本官既往不咎。”宝儿父亲虽是书生，却生的高大，加上为官多年，身上自有一种气度，一种威慑，那些宵小闻言欲拉大汉离去，可那大汉却已经被宝儿母亲的美色迷了心智，他狠下心，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大官抢走天仙。宝儿母亲见状拿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放走我夫君和女儿，否则我立即死在你面前。”那大汉道：“放了你丈夫我便是死路一条，放这个奶娃娃倒是可以。”宝儿母亲闻言将宝儿放在地上，“快跑，娘不叫你停，你不准停下。”宝儿心里害怕，可是娘这么说，她只能照做。她跑啊跑，摔倒了爬起来再跑，直到没有一丝力气。她坐在地上哭，有个樵夫路过，她扑上去抱住他的腿求他救救爹娘，那樵夫却抢了她身上的玉饰金器夺路而逃。后来有个老妇人捡了她将她送去衙门口，衙役听了她的话去找她父母，可找来的却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宝儿，宝儿•••”荣轩叫了几声宝儿才回神，她也不知道怎么会在这样一个阳光暖暖的午后想到这些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想起的往事，她冲荣轩笑笑，道：“这汗巾脏了，等我洗好还你。”荣轩道：“让丫鬟们洗吧。走，我们回怡园去，你再睡一会儿，我回布庄，事情多，晚上会晚些回来。”
　　荣轩送她回房后便急冲冲走了，他确实有许多要紧的事情要处理。
　　宝儿却再睡不着，那些她一心想忘记的事情，怎么又一次缠上她？她闭了闭眼睛，嗯，也许应该忙碌些。她这么想着，便让绿珠重新绷了一个绣绷，下午坐坏了他的汗巾，做一个还他吧。
　　绿珠和翡翠虽不知道她想些什么，却已猜到她不开心，两人不断耍宝，说些有的没的逗她，宝儿也配合的笑笑，只是那些笑容都难达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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