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嗔火焚怨骨②
王掌柜并未回家，提溜着那条臭鱼，悄声地拐进另一条弯曲僻静的小巷，紧接着抬脚迈进一扇虚掩的破旧木门里。
门里光线昏暗，院子中盥洗的衣物整整齐齐地挂在绳子上，地方虽破旧但很干净。
与门口正对的堂屋，隐约传来有人小声的抽泣和陶器碰撞的声音。
黎佑几人悄悄走近，并未发出一丝声响。
黎佑抬起眼眸往屋内瞧去，只见堂屋内正坐着一个身穿破旧荆钗布裙面容憔悴的妇人，正一边抹泪一边将桌上几块看起来硬邦邦的饼子小心翼翼地包起来。
一眼望去，桌上除了几个空碗，别无他物。
王掌柜“砰”地把臭鱼扔在桌上，鱼腥气顿时涌入妇人的口鼻中。
妇人忍不住抖了抖手臂，接着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向他。
“哭哭哭！就知道哭！丧门星！”
王掌柜烦躁地扯开衣领，仿佛屋里比外头还闷热，他看见这妇人就烦得很。
于是一口怒气接着就发泄在妇人的身上：“老子在外头累死累活，回来连口热乎饭都没有！就知道摆这副死样子给谁看？”
妇人缩了缩身子，声音细如蚊蝇道：“家里……家里实在没米了，就剩这点饼子……我，我去卖鱼的张婆婆那儿想赊条小鱼，她不愿……”
“不肯？那是你蠢！”
王掌柜想起那老婆子，心里的怒气止不住的往外涌出来。
他蛮横无比地甩了甩手，粗哑着嗓子呵斥着身边妇人：“连条鱼都要不来！老子养你有什么用？！你看看你自己，从头到脚就是黄脸婆一个，当年要不是看你娘家那点破嫁妆，老子会娶你？”
妇人听此话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泪水涌出来，却拼命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若是哭得狠了，那便要再挨一顿打。
那恼人的耳语这次又来了，悄无声息同时钻进这对夫妇身体中。
那声音对王掌柜轻轻的埋怨着：“她哭什么？是委屈？不，是嫌弃你没本事！她心里正拿你和隔壁那个死了娘子却开了杂货铺的王二狗比呢。她一定是觉得跟了你，她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那声音同时又化作女子温柔的声音对妇人说着：“他明明就是看你哪里都不顺眼！那条鱼，他故意从张婆子那拿回来的，就是恶心你，说你没用！他方才在鱼摊，为了两文钱跟那老婆子撕破脸，心里憋屈着火，全要撒在你身上。他觉得你是他的出气筒，受气理所应当！！！”
王掌柜这厢看着妇人那委委屈屈逆来顺受的样子，越看越觉得那里头满是无声的鄙夷和抱怨：“哭什么哭，整天就知道哭！家里的财都被你哭没了还哭！”。
忽地想起那远房亲戚王二狗似乎与妇人私交甚笃，她还有胆这样瞧我！一直养着这个废物，她倒好，手不能抗肩不能挑什么都做不好！
而妇人听着丈夫的辱骂，再听着着心底被耳语勾起的、积压已久的悲苦，以往习惯的隐忍模样，终究也岌岌可危。
“我……”
妇人忽然抬起头，看着王掌柜鄙夷的嘴脸，她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怒视着他：“我没用？你有用？！你有用的话家里会有上顿没下顿？是谁会在外头受了气，只知道回家打娘子？！”
王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攻击惊到，这婆娘从未敢大声说话。
他暴呵道：“反了你了！敢跟老子这么说话！”
一定是那狗男人对她说了什么！反了她了！
王掌柜扬起手臂就要打她！
妇人不闪也不避，她直面迎上去，眼里极其平静，冷笑一声，将他心底所想说了出来：“你打！打死我好了！反正这日子我也过够了！隔壁二狗都知道接济寡母孤儿，你呢？你又如何做的！”
“王二狗？好啊！果然！你早就跟他眉来眼去了是不是？！”
王掌柜怒气攻心，彻底失了理智，指着妇人的手也止不住发抖。
两人转眼便扭打在一处，辱骂声哭喊声连带着什么东西被碰撞碎裂的声响让这个小小屋子鸡飞狗跳。
比鱼摊那儿更浓的黑气从他们撕扯的嘴里喷出来，更多的黑色钻进彼此心口，也有一部分散到空气里。
这一次，黎佑感到的不再是心口微悸，而是一阵明显的憋闷和反胃，喉咙发干，情绪没来由地焦躁起来。
小婴捂着耳朵，小脸皱成一团；莫邪握剑的手紧了紧，稷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黑气对我们的影响竟然在叠加！”风栖小声说道。
屋子里的扭打最终归于寂静，不过是两败俱伤。
王掌柜脸上多了几道血痕，妇人头发散乱，坐在地上也没有往常那边压抑着声音嘤嘤地哭，她的眼神却是一片死灰的恨意。
王掌柜喘着粗气，看着一片狼藉的家和妇人那眼中藏不住的恨，他逐渐冷静下来，心中的怒气渐渐消散，而神情愈发冰冷了起来，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他转身摔门出去，走向黑暗的巷子。
“他还要去哪？”木垚许忍着心头的不适问道。
稷临的目光追着王掌柜的背影，又落回那瘫坐在地、心如死灰的妇人身上，最后，转向堂屋角落一扇一直紧闭的、小小的房门。
那门后，似乎有极弱压抑的抽噎声。
“随我来。”
稷临从容地说着，脚步一刻不停地带领大家行进方向。
王掌柜一甩屋里的狼藉拍拍屁股便走了，目前不知去向。
稷临带着身后一行人悄无声息进了那间一片狼藉的堂屋。
妇人仍旧瘫坐在地上，即便看到他们进来也毫无反应，她空洞的眼神望着门外昏黄的天，魂不守舍。
稷临径直走向那扇紧闭的小门。
门里，压抑的抽噎声更清楚了，似乎是某人的自言自语。
他轻轻推开门。
房间狭小昏暗，只有一扇糊着厚纸的小窗透进点微光。一个约莫十岁、面黄肌瘦的男孩蜷在墙角，怀里紧紧抱着个更小的、看着只有五六岁的女孩。女孩闭着眼，呼吸微弱，额头滚烫。
男孩脸上泪痕未干，身子因为害怕和愤怒微微发抖。他对着怀里的妹妹，声音沙哑：“别怕……妹妹别怕……哥哥在……哥哥会护着你……”
“爹坏！娘也凶！他们都不管你了……我还在的。”
“药，哥哥没有药……婆婆也不给鱼了……”
“都怪爹！都怪娘！都怪他们！”
那道耳语忽然又出现了，他的声音和面前的男孩一模一样，在这孩童无助惊惧的窄小空间里，变得格外清晰。
它没有之前的兴奋，反而是平静地对着男孩说：“对，都怪他们。爹只在乎自己面子，娘只会哭。他们吵，他们打，谁想过你妹妹快病死了。”
“只有你想着你妹妹的死活。他们不配做爹娘。如果他们……没了就好了。要是这家，只剩你和妹妹，会不会更好些？”
“那就恨他们吧。只有恨他们，你妹妹才会好起来，恨，是你护着妹妹唯一的力量。”
男孩的眼神在那耳语的循循善诱下，从恐惧悲伤，慢慢变得迷茫，再接着那便是怨恨与寒冰似的冷。
他抱妹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丝丝缕缕极淡薄却比之前更为精纯的黑气，正缓缓地从他口中溢出来，渐渐萦绕在他和妹妹周围，久久未散。
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没来由的暴戾情绪绞在一起涌上黎佑心头，让她喘不过气，眼前甚至黑了一下。
稷临静静看着角落里的男孩，看着他眼里那被催生被不断滋养的怨恨，久久未语。过了很久，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似乎有极淡的紫气流转，轻轻拂过男孩头顶。
男孩像被冻到一般，身子微微颤着，然后他眼中的怨恨之色渐渐褪去，涌出更深的迷茫和疲惫。
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紧紧拥着妹妹昏睡了过去。那些萦绕周围的黑气也被驱散很多，肉眼几乎看不见了。
谁都清楚，怨恨的种子已落下。
这市井巷弄里的嗔，如同看不见的蛛网，借着人间那点细碎的关联一环扣一环，将最寻常的市井纠纷，滋养着繁衍着最后形成蚀骨焚心的剧毒。他们身在网中，每经历一重，嗔毒便侵蚀一分，身子与心神皆受其累。
那男孩身体虚弱得很，被嗔影响最深。
稷临缓缓收回手，他脸色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似有寒潭凝冰。
黎佑心情复杂：“兄长，你护了他，可对他来说，也算饮鸩止渴。”
火种一旦埋下，随时都可能会爆发。
“确实可怖。”风栖捂着心口，笑道，“我竟能感受到他们的情绪，嗔境真有意思。”
稷临沉声说道：“嗔鬼之怖，并不在刀兵相见，而在唇齿之间。它无需露脸，便能叫亲人反目，夫妇成仇，稚子怀恨。这巷中的每个人，每一句恶言，都是它的一把舌刃。”
他目光投向屋外那不变的昏黄天色，投向这看着稀松平常不过但却处处响着无声嘶吼的市井巷弄。
“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在每一个心跳加快的愤怒里。”
稷临忽然看向风栖，缓缓叮嘱着：“我们每经历一个嗔怒情绪，嗔反噬便重一分，所以我们必须要找到它。”
话音刚落，整个巷弄的日光像被人遮了天，毫无征兆地暗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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