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一梦华胥国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翠微山上却不止有人家，更有书院。

　　三面环山一面水，翠竹深深，青松肃肃，书斋阆阆出云间。确切来说，不是书院在山间，而是整座山都属于书院……

　　鹤鸣书院依托裴氏先祖，具体来说，是裴娆的曾祖母、裴雪的高祖母、林璟的外天祖母裴慧的私人园林，鹤园而建，因此早先被称作鹤园书院。

　　却并非，或者说并不只是建在鹤园之故，更多是因为裴慧据此园林自号鹤园居士，否则因山而名翠微书院又有何不可？

　　正如叠山书院虽确乎有叠山，但亦是以其先师谢枋得之号“叠山”而得名。

　　这一时期，虽说是说书院，其实只是家族私塾罢了，是裴慧教导自家子侄所在。后来亲戚家的子妹也得以附学，对外招生还要更晚——也不能说是招生，彼时所谓学生，与其说是门生，不如说是没有名分的养子。

　　其时天灾人祸，如无裴慧收留，别说在读书科举，在新朝为官做宰了，她们甚至不能在那个乱世活下来。

　　真正的对外招生——收束脩的那种，得等到本朝统一江南之后了。

　　及至本朝，鹤园学子趁势而上摘得头筹，高祖太宗年间纷纷入仕，捡了朝代初期缺少文人治国的便宜，才真正成了书院，得太宗旌表赐名，曰“鹤鸣书院”，取“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之意，称赞裴家先祖为贤士，同时也是夸耀本朝皇帝礼贤下士，圣明远迈前代……

　　虽然是一场政治作秀，但鹤鸣书院以及裴家都是切实得了好处的。

　　真情实感倒也不是没有，这也是正常的，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能一样吗？

　　毕竟新朝初立是真的哪哪都缺人，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用，鹤鸣书院出来的可都是能直接填坑的优质萝卜。

　　何况，说是说新朝，但在太宗把燕云收回之前，本朝也不过是一个地方政权，高祖初称制时，人道是“南雍”。

　　言外之意，北边还是别人的地盘。

　　如若不是确实肉眼可见优势不小，裴家昔日也不会投诚得如此充分，虽然其实也不大由得她们选。

　　毕竟彼时形式瞬息万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由南打到北的政权自古及今也就前朝一个，虽然子孙不孝，被人按着祖宗的成功路径给打没了。

　　林璟都得给前朝末帝鞠一把幸灾乐祸的泪，自己祖宗的失败教训也被充分吸收利用，自家比被自家推翻的前辈更惨，人还有旁支逃到了关外图谋复国，自家被按着玉碟数人头，绝无遗漏……

　　至于同情，那是没有的。同情了末帝，难道当年活不下去的百姓活该吗？

　　虽然投诚初多少有些不得已的成分，但裴家先祖真没有献祭门生保全自己——不是她品行多高洁的问题，是就算她愿意高祖也不信区区门生能算是支持啊！

　　所以虽然她本人确实年事已高真干不了活，但她的儿子孙子一个没被落下。

　　何况裴慧真不是那种人。

　　想也知道，如果裴慧是推门生去挡灾的人，就算那些门生一开始弱小不得不从，得势之后难道不会报复吗？

　　既然不但没有报复，反而推着鹤鸣书院更上一层楼了，也就可见一斑了。

　　当然，地理位置也是重要原因，高祖她是在金陵起家的，和姑苏就在一省，卧榻之地，岂容她人鼾睡？

　　自愿还是被迫都好——自愿的成分还是高一点的，毕竟真不愿意新朝也不能背上逼死名士大儒的名声，不然成什么土匪流氓了，还怎么招贤纳士？

　　实在不行还能跑嘛……

　　无论怎么说，当时参加本朝的科举都是承担了风险的，得到回报也是应当的。

　　投桃报李，关键是要收拢读书人的心，高祖太宗及至今上都对鹤鸣书院扶持不少，如今鹤鸣书院在江南的书院里头也是独一档的，不是官办却似官办，兼具官学私学特点。

　　至于和朝廷结合过深不像搞学术的地方……开玩笑，几千年的学而优则仕又不是红口白牙胡乱说的。

　　只学应试——说的文雅点叫“以经义课士”，固然被文人所轻，称其“无课程”，以沽名钓誉之辈蔑之。

　　话虽如此，与“无课程”相对的，“有课程”的书院也并非不学经义，更不可能不考科举，而是倡导实学，主张经世致用，且要求学生从经史子集中下笃实功夫，不可揣摩剿袭走捷径。

　　真正不学经义、不考科举的，已经不能说是为人所轻了，得算是压根没被看在眼里。

　　不过这样的，依着时代背景，也不可能被称作“书院”就是了。

　　一样的道理，隐士也得先是“士”，才能隐，不然就不是隐士，而是“乡野村妇”。

　　以裴家先祖为例，若不是裴慧本就是辞官归隐的乡宦，闻名两江的大儒，也轮不到她来当这个新朝求贤若渴的招牌。

　　说不好听点，要当杀鸡儆猴的那只鸡，籍籍无名的还不够资格呢！

　　不然能儆得着哪只猴啊？

　　徒增笑料而已。

　　如今看来，裴家收获了相当丰厚的回报，可以说是达成了双赢，但思及当年情境，个中心绪却也相差无几了……

　　好一点也不过是对比各方诸侯，新朝确实优势不小罢了。

　　不过，因着同样由南打北，并且真的成功了——在当时可不是第一，而是唯一的前朝开国皇帝的至理名言，裴慧有没有提心吊胆不知道，正在读《高祖实录》的林璟反正是为她捏了一把汗的。

　　安葬了赵夫人，林璟就来了鹤鸣书院——她被分在致知堂，大白话就是低级班。

　　鹤鸣书院按照学子功名分作三堂授课，曰：致知、正谊、明德。

　　没有功名的一律入致知堂课业，山长的外孙也不能例外，秀才得升正谊堂，举人方能进明德堂。

　　在林璟看来，抛去好听的名字，其实就是分了高、中、低三级而已。

　　其实也确然是这么个道理，连堂号都是循序渐进的。

　　课业之外，裴娆给林璟开了长长一串书单，主打一个开卷有益，不能浪费天赋。

　　俗话说得好，“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托上辈子的福，早早打出王旗的，总给林璟一种这是炮灰的感觉……

　　万幸现实不是小说，不需要参照历史，而是成为历史。

　　因此，在本朝高祖没演太上皇剧情的同时，还能有太宗这么个拿了昭陵剧本的二代。

　　不然，现在有没有她这个人还未可知。

　　理论上，只要亲娘还在，她就还是她，毕竟母卵在祖母的子宫里就已经诞生了。

　　但问题在于林裴两家是世交，还都是姑苏人——裴家没讨着好，林家难道躲得过？

　　不说别的，林家也是鹤鸣书院的“股东”来着。

　　鹤园是裴家出的不假，但是鹤园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大的——起初真的只是私家园林而已，哪有如今又是山秀水亦清，又是学田连阡陌，还照着官学的建制修了文庙的阔气。

　　若非如此，交情再好也是两家人，林家哪会几代人一直在别人家塾附学？

　　林清姑且不论，好歹上一辈有个林夫人嫁入裴家，但林海当年回姑苏赴乡试也是就学于鹤鸣书院，就是论血亲都远了，遑论是姻亲。

　　打初代睢宁侯迁居京都，林海这一支包括无爵可袭，以科第晋身的她本人在内，都是和勋贵联姻的，贾敏出身荣国府自不用多说，赵夫人也是勋贵家的千金——他母亲是新乡伯，如今是他大姊袭爵。

　　可知没有爵位可继，确实对林海的婚姻选择是有影响的。

　　虽然贾家的门第比赵家更显赫，但是林海能娶贾敏也是多方原因促成的。

　　她本身足够优秀自然是重要因素——关键是在贾家在意的领域优秀，正好赶上了贾家打定主意由武转文的好时机。

　　但乡党的因素也不容小觑，或者说这才是更关键的。

　　周制五百家为党，一万五千家为乡，时至今日也可代指同乡。

　　这个范围就很灵活了，小到一村，大及全省——只要有需要。

　　这一因素体现的更淋漓尽致的是李纨和贾珠，如果不是同出金陵，她们也是不会结亲的。

　　虽然比起金陵，姑苏就要远多了，但总的来说同属一省，而新乡伯赵家祖籍河南府。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是林桐昔日尚有余力“对外扩张”，到了林海这代已经只能想着“抱团取暖”了……

　　国公府的千金，就算下嫁也不能随随便便找个人，本人不上进的自然不行，要是找个吃祖上余荫的纨绔在勋贵里找不是更好？家资不足的也排除了，金尊玉贵养大的孩子发疯了送他去活活受罪。

　　全然的清流仕宦之家也不合适，一则不一定愿意，愿意了贾敏也不一定能适应，但这只是小头，更重要的是就算要由武转文，也不能一下就把老关系全给切割了啊！

　　不说这么做会不会里外不是人，两边都当你是外人，就是皇帝心里也得犯嘀咕。

　　勋贵与国朝一体存亡，你这割席的是老姊妹，还是看朕要亡国了给自己找后路呢？

　　若果真到了这地步，也就不用担心儿孙前程了，有没有儿孙且不好说。

　　几番权衡下来，这才叫虽然是勋贵出身，但前朝就已是耕读人家，并且本人投身科第，成绩还很不错的林海拔了头筹。

　　不独贾敏，贾家，起码宁荣二府文字辈的姐儿哥儿都是这么个原则，所以为摆明了不读书的贾赦求娶书香门第张家的男儿，喜好读书的贾敬和贾政两个就还是和老亲联姻。

　　贾敬是宁国府的继承人，加上荣府有史夫人在，当了保龄侯府的东床，至于贾政，王家虽是县伯，但她家大少爷配她一个次子也是下嫁了，原也是投资的意思，结果亏了……

　　谁想得到堂姐高中进士，贾政连个秀才都考不出来啊！

　　甚至亲家还吸取教训要求男妇过了乡试才走礼，贾代善自然是庆幸，还有心思和史夫人感慨还是读书人精明，怪道要在榜下捉妇……

　　但是王家却是结结实实吃了个闷亏，特别是王二爷，嫁都嫁了他也不可能反悔，何况王家确实也败落了，跟嫁作商人夫的弟弟比起来，大王氏也认了。

　　不过，跟贾敏这个小舅子的梁子算是单方面结下了。虽然也就是他自己心里不舒服，对外是半点不露的。

　　常理而论，杀伤力基本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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