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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重锁
埃莉诺终究是加入了卧房密谈,为了让母亲放心。她端了盆女仆洗好的水果进门,那银盆上塑着德墨忒尔的半身像。她刚一进门,便听见玛丽安对茱丽叶说:
“她难道不是在取笑布兰登上校的年老吗?像他那个年纪的人,早就没有恋爱的冲动了,那么还谈论它做什么!如果人的年老体衰都要成为话柄,那么何时才能不受到戏谑呢?”
“詹宁斯太太向来如此,可我也不会因此就为那位上校说好话的。”茱丽叶淡淡道,“我平等地不欣赏他们三人。”她将约翰爵士也加进去了。
“体衰!玛丽安,你说布兰登上校年老体衰?”埃莉诺赶紧转移话题,恐怕茱丽叶在乡舍说出她们亲戚的坏话,“的确,以你的年纪看来他的确在年龄上大一些,可你总不能自欺欺人地说他手脚不灵吧。”
“你没听见他说有风湿病吗?难道这不是最常见的衰老症?”
“只因他在阴雨天抱怨了一句肩膀酸痛,略有风湿的感觉?”
茱丽叶默默翻开诗集,并不想讨论与布兰登相关的话题。同时她也没告诉她们,琼也有风湿病,是她给她确诊的。自从住进了乡舍,琼就对秋冬窗户的漏风格外敏感,还总去揉手腕和指关节。
“照你这么说,风湿病缠了妈妈那么多年,难道她也衰老了?如果这是真的,她听了会难过的,觉得自己四十岁已是高龄,活着就是奇迹了。但实际上,妈妈绝对会为此笑话你的。”
埃莉诺想为客人挑起个话头,可看了看那有意回避的姑娘,她又不知如何开口了。这位茱丽叶小姐和德尔佩小姐简直不像姐妹,但她随即想到,自己与玛丽安也并不相似,于是暗自被妹妹们的天真逗笑了。
“我知道那并非严重的病症,布兰登上校和妈妈也绝没老到让人忧心身体的程度。”玛丽安说,“他可能再活二十几年,但是到了三十五岁就不该考虑结婚,他已经过了可能有爱情的年纪。”
这个小傻瓜——埃莉诺挤了挤眼睛,提醒她茱丽叶的在场。也许只是十七岁的玛丽安与三十五岁的布兰登不该结成姻缘,但要是有个二十七岁,甚至三十七岁的独身女性令上校心动,那样的婚姻自然是可以考虑的。
但介于茱丽叶在场,埃莉诺绝不会谈起独身女性的事情。据她所知,德尔佩小姐大约有三十岁了。而她又深知妹妹的性格,玛丽安一定会觉得埃莉诺所说的二十七岁、三十七岁的女人绝不可能春心复萌,或者惹人动情。
她还不会拐着弯考虑,所以一定会讲那些话脱口而出的,到时她们就要见识一下巴顿山谷最坏的脾气了。埃莉诺敏锐地察觉到,即使茱丽叶好像对琼处处不服气,可她是很爱姐姐的。她像玛格丽特小时候一样,跳着脚寻求关注。
如果埃莉诺猜测得不错,那也就不难解释茱丽叶为何对布兰登上校冷眼相待了。她思考这些时,茱丽叶恰好从书本上抬起眼睛。那双眼睛是浅棕色的,与德尔佩小姐的眼睛有些相像。
“你已经是个合格的诗人,玛丽安。”她冷不丁地说道。
玛丽安还沉浸在布兰登上校的事情里,没回过神来,她还想着他提到的法兰绒马甲,那东西总是与疼痛、痉挛、风湿以及年老体弱的人所患的种种病症联系在一起。直到埃莉诺替她回答,玛丽安平时是爱读诗。
“哦,我想起考柏的诗,他写的诗是极为动人的。”玛丽安故意冲姐姐眨眨眼,暗地里勾起埃莉诺有关恋爱的回忆,“但有些无趣的人就是读不懂。”
埃莉诺脸上白了一下,她不自在地挪了个位置,幸好客人没注意到。
“考柏不错,你写的也很动人。”茱丽叶将诗集合上,递还给那位面对出乎意料的夸赞显得格外懵懂的同伴,“你写在书页白边儿上的,我看见了,为什么不单独写在几张纸上?”
“天呢!我写着玩儿的。”玛丽安赶紧将书本接过来。她用手掌的两面反复给脸颊降温,最终也没能盖住腾起的红晕。她有些嗔怪地瞧着茱丽叶,但最终又怪自己,“我只是写着玩儿的,在烤火的时候。”
埃莉诺说:“你差使人家给你念诗,自己就躲在下面写?”
“没有,没有,我只是写着玩儿的。”
玛丽安不高兴的地捂住了书本,那几行诗真是她随意写的,在诺兰庄园里。当各种各样的人物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弄出叫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她就叫人将窗户打开,让外界的风灌进来,那时她就趴在餐厅的桌子上写了几句。
她偷偷瞧了眼茱丽叶,那位小姐好像没注意听她的辩驳,只关心手肘下压着的茶桌。玛丽安看着她,看着茶桌,看着她看向茶桌,好像忽然得到了什么,高兴地笑了。
埃莉诺虽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还是试着跟客人聊起来。三人在关了门的房间里聊起金合欢、黄水仙,聊巴顿的春天如何像一幅画,聊神话里的丰收女神。她们偶尔说起某位作家诗人,忽然就激动地声高起来,埃莉诺便提醒她们别激动。
期间玛格丽特来敲了两回门,都让玛丽安给打发走了。直到她们快将巴顿拥有的事物说尽了,玛格丽特又来了。这次姐姐们给她开了门,因为客人也要走了,她抱着她的木剑,有些生气。
“真正的烦人精就要来了,你过两日就能见到她。”茱丽叶对玛丽安说,“康斯坦斯·德尔佩,她最好在到巴顿之前就迷了路。”
埃莉诺被这话吓了一跳,但她也清楚,真正有歹念的人是不会将心里话说出来的。轻易就吐露这些事的人,要么是对恶事习以为常,要么就是只能在言语上逞英雄。对于茱丽叶·德尔佩,她更相信是后者。
“茱丽叶小姐倒是个有情调的人。”
“茱莉是个聪明人。”
夜晚降临,山谷没入纯粹的黑暗,送信员匆匆走过大路,踩断树枝,发出咯吱一声响。商业街上的灯光接连亮了起来,酒馆又变得热闹非凡。琼将衬衫的最后一粒扣子缝好,终于是把吉米的制服完成了。
这年纪的孩子长得很快,她已在赛丽亚身上体会到了,于是特意将衣服做得空荡些。吉米穿上制服,裤脚在脚面上推起了不少。琼想了想,又在两条裤筒的合适位置缝了扣子,剪了扣眼。将裤脚翻上去,扣着扣子,长度正合适。
赛丽亚一手拿着灯,一手拎着锁,在门口侯着,直到“琼小姐”说他们可以回家去了。赛丽亚近几日都沉浸在一种不知名的兴奋中:从前在蒙格塔时,所有人都已习惯称“德尔佩小姐”,而独独是她等到了“琼”。
她从外面将店门锁上,又听见了里面的门闩落下,才领着吉米往乡舍走。赛丽亚教他唱她的土地的歌,将他当作自己的弟弟。她从前一直想要个姐姐,后来想有个妹妹,最后只得到了吉米。
德尔佩小姐为改制衣裳的十一位客户做好账目记录,其中有四位是新客。乡下对于新衣的要求极少,近来商铺只卖出了一条长裙与三顶帽子。无论如何,还是得到伦敦去。琼合上账本,坐在桌前想了会儿。
隔壁酒馆传来开门声,她将灯扣灭,端着蜡烛到阁楼去。月光从圆窗照进来,落在床上的一件半成品上,那是赛丽亚用来练习的东西。床边放着各种杂物,堆放得还算整齐。
楼下传来“砰”得一声闷响,又有某个醉汉撞在了门上。德尔佩小姐没理睬,用小刀裁开了蒙格塔寄来的信。信件是康斯坦斯写的,她声称自己写了不一样的两份,寄到乡舍那封信专给茱丽叶看,不难想象,其中会有不少惹人生气的用词。
琼得知了妹妹的行踪,预计到达巴顿的日期与她准备邀请那两家人做客的日期相契合。这是个好事,正好将康斯坦斯介绍给达什伍德一家,也免去了朋友们听说她回来而做拜访。
康妮全篇都未提到史密斯太太,看来那件事对她并无影响。幸好前段时间她不住在德文郡,否则那孩子该懊恼成什么样啊?而琼又会为此自责,因为她将耽误妹妹嫁个好人家的心愿。
可社交季就要开始了,康斯坦斯为何选择在这时回来?琼提起笔,隐约记得那支军团早就不在巴顿附近驻扎了,于是她的妹妹不为了那个军队里的旧情人。可在信中,康斯坦斯也对她新的好消息只字未提。
一滴可疑的墨水落在信纸上,德尔佩小姐想起了什么,忽然就不希望康妮这么早回来了。她听见喝醉的人被搀回了正路,想起了歌莉娅与巴顿庄园,想起布兰登上校,想起她要纠正的错误。
史密斯是荒谬的,但也许她也是敏锐的:布兰登上校具备绅士的风度,受过良好教育,有着难能可贵的温柔气质,使人甘愿相信他会在花园里捧起诗集。他的智慧在于偶尔的一语中的,也在沉默之中。
即使琼仍认为他是伤心的,仍认为自己不够了解布兰登,但若是论起谁会对谁追求,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世俗上来看,都该是琼·德尔佩追求克里斯托弗·布兰登。谁会对此反驳呢?没有。
她本来会趁大家沉醉于达什伍德家某位小姐的表演时,告诉布兰登,有个误会,他误会得太深了。可她会先看到康斯坦斯担忧的面孔,先想起她本来答应她的事情——不,这不一样,琼又不是要对布兰登上校求婚。
墨水又落了一滴到纸上,德尔佩小姐害怕地笑着,好像眼前有一位袖里藏着戒尺的教授。她顿感身上的所有关节都在哀嚎,春天的风从未吹得这么冷过。她擦了把额头,可既没有冷汗也没有热汗。
直到琼·德尔佩躺到床上,康斯坦斯的面孔终于换成了布兰登上校。但她看见的布兰登无比苦恼,好像才从泥潭中挣脱,又被强行拖拽回去似的。琼才给他带去一个困扰,紧接着又要再带去一个?那他真的能够恨她了。
不,琼不能说,至少不能当玛丽安小姐在场时说。德尔佩小姐从阁楼的小床上坐起来,酒馆已经安静了许多。她去看夜晚的街道,煤炭的味道淡淡的,整条街只燃着几盏灯。
不,琼不能不说,至少不能在她还有赌资时什么都不做,但她本该痛恨赌|博的。琼将蜡烛点亮,跑到楼下去,将裁量的工具翻找出来,放进包里。等明日下午,趁康斯坦斯回来以前,琼定要将这件事做个了结。
第二日的德尔佩小姐坐在工作台前,默不作声地织着蕾丝裙边,一句话也没对赛丽亚说。外面的天上乌云密布,黑得像一座无底的井,街上人烟稀少,敞篷的马车快速驶过。
吉米从学校狂奔回来,踏进裁缝店的那一刻,脸蛋通红。他喘了几口气,有生以来头一次大胆地邀功,说自己从下课铃响起那一刻就开始跑步,回来的时间比琼小姐所嘱咐早了一个钟头。
雇主对他笑笑,让他从茶点盘里挑个爱吃的。
但吉米表示自己不是想要吃的,他背上琼给他缝的工具包,期待自己第一份裁量工作。可门外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好像天破了个洞。街上的商人奔走尖叫,也有些颇为调皮的笑声。
雨很快就弱了下来,好像方才只是为了泄愤。但外面的世界已被激起浓厚的灰雾,雾气将整个德文郡都缠住,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吉米不知所措地回过头,琼小姐依旧对他微笑,说着天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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