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苑

　　“怎么没人审我们啊？”孟如安朝对面抬下巴，说道：“他们早不见了。”

　　“同伙”被典公陆续带了个干净，这一片牢房都空了。

　　白清淮隔着黑廊回：“那些人很清楚我们是冤枉的。”

　　“就晾着不管啦？好过分……”臭味不再冲鼻，但牢里总归是难以忍受的。

　　顶上的小块天又要转暗了，壁烛未燃，张老先生不见回来，线索也没有……

　　孟如安忍不住念叨：“现在怎么办啊，张老先生说如今侯府无人，只有南边的远亲，老师他们要上哪儿找啊，而且就算知道太后有什么亲近的人，怎么开口问啊……”

　　“京中这位长公主不正是太后之女？”白清淮道。

　　“你忘了嘛，人家说长公主和另一个太后亲近。”

　　白清淮想说骨肉亲情到底不会太凉薄，但思及仙王和孟如安，便沉默下来。

　　“好奇怪唉，你觉得这东宫太后是什么样的？”

　　白清淮摇了摇头，“想不出来。”

　　“若人还在就好了。”孟如安遗憾垮脸。

　　“哗啦！”耳边訇然一串响，纤薄的光线惊得折了。

　　孟如安朝隔壁看去，轮椅上的人抓住左侧铁栏杆，身上手上大串的锁链晃着撞着，破坏了某种安宁。

　　“你说什么？”沙哑到模糊的声音，像自铁链缠绕的缝隙中摩擦出来，乱发遮住两只眼睛，只露出一道横跨鼻梁、斜至眼下的疤痕。

　　谈不上给人凶狠的感觉，只有无法言说的怪异。

　　白清淮警觉起来，握住铜铃。

　　“那个……太后……跳河了呀……”孟如安呆呆道。

　　有典公闻声走来，尖着嗓子呵斥。

　　又是一阵锁链晃动，那人缓缓放手。

　　***

　　蓝溪入了梦，暌违已久的从前。

　　十岁那年，父亲升迁来京，让她结交京中贵女，端茶献礼，做她父亲一脉相承的奉承活计。

　　其实比在宅子里伺候那祖宗弟弟轻松许多许多。同样下人地位，众小姐毫不粗莽，虽不甚搭理她，从来也是以礼相待。

　　唯二不使唤她，且愿意与她往来的，是苏相和成文侯的千金。

　　苏泌儿顽皮，成日成夜费心思琢磨怎么玩高兴，拉她从卧房闹到院墙。给枯叶戳形，草根抽筋，花蕊分丝……芯空身全的把戏，苏泌儿天天练，从未赢她，人静了两月，倒开始喜好精巧技艺了。

　　顾照影是不一样的，却对所有人都一样。轻声细语，笑靥盈盈，浑然一股柔韧飘逸的气质。引人欲跟随她，而不忍抓握她。

　　她常弹琴，永远时兴的曲子。她自己编的谱会成为下一首盛行之乐。

　　私下时不大相同，即弄即止，单单讲究一个奏字，韵律起伏自有她一番顿挫。蓝溪曾有耳闻，其勾摹出的那片光景太过超然物外，她一直记着。

　　梦里正缭绕这琴音，苏泌儿在一旁剪画，鲤鱼铺满一桌子，有些还掉到地上，说把它们放生在水里可以活，等长大了就捞回来烤了，够吃十年。

　　调子一转，如春雪轻软，罗袖一扬，似海波连卷。

　　好长的梦，几乎误以为真。

　　苏泌儿那么巧的手，怎么会只剪鱼？她们那么浅的缘分，怎么会歌舞相伴？

　　苏泌儿剪的是她们三个，她自己架火烤鱼，顾照影坐拥山海，蓝溪颠换日月。

　　问她为何剪这三幅，苏泌儿迷糊糊犯困，说：“这样很开心啊，我最喜欢鱼……但是养不活嘛，两条都死了，我娘就给我烤了吃了，好吃……”

　　不由得想起上回，苏泌儿直闯潺湲小榭，随意行了个礼，笑吟吟地喊她：“阿漾。”仿佛这十几年的冷隔没有存在过，她们一切如昨。

　　趁她晃神的刹那，苏泌儿连珠炮似的继续道：“阿影太无情，这样不辞而别，我再也不理她！可是她之前给我补身子的药方丢了，家里没一个有记性的，眼看着入冬了，老毛病呀，指着它活了，我得问阿影要去，你可千万帮我！”

　　难为她扯这么个藉口，蓝溪笑得停不下咳嗽。

　　“帮不了。”她气竭声嘶地笑着答道。

　　苏泌儿笑容满面：“这是什么意思，阿漾？”

　　“她死了啊，你不知道么？”

　　苏泌儿腾一声站起，手中的杯子落到地上，地毯厚，没碎，闷响一下，骨碌得很远。

　　素春姑姑拾起槛边的茶杯，交给侍立在外的小丫鬟，对严廷笑道：“太后娘娘醒了，严尚书请。”

　　偏厅两个时辰的等待将那股不祥的预感催生成熟，严廷强自镇定，接过帕子，按按半湿的袍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蓝溪坐在上首，没有赐座，严廷心更沉，笑道：“娘娘气色终是好些了，不过近来天冷，寒气袭人，切勿大意，臣带了些补身的药草，愿娘娘以自身为重。”俯首递一只匣子。

　　“严大人有心了。”蓝溪道。

　　素春姑姑未动，严廷僵立半晌，收回手。他添了几道纹路的脸失去往日那般文雅，到底过了十数年。

　　“臣私以为，这些年对娘娘忠心耿耿，绝无半分违逆，臣无愧于娘娘。”严廷顿了顿，“如今虽死亦无悔，只求能够宽恕家母，回报母亲之生恩。”

　　话毕，他最后一拜，看了蓝溪一眼，把匣子放下，走了。

　　素春姑姑担忧道：“娘娘，殿下那边……”

　　蓝溪起身，往内室而去，“衔乐知晓该如何做。”

　　严廷等在南宫的事情早就报到了长公主面前，不过她正著手另一件事。

　　“这么久没喝都不见有人躺下，反而喝死一个，你凭什么这么确定？”长公主目光如炬。

　　“时效不同，第一批中毒的人如果已经失去症状，四天后即身亡。”

　　长公主冷笑，“这会儿能说了？”

　　云枳不语。一派无波无澜。

　　“你们有同伙没有？”长公主道。并未将手边的草药包丢开。

　　云枳从桌案上移开目光，回有。

　　“失踪了，不着急？”

　　“急不回来。”云枳答。

　　长公主又刺一句，“一身神通，不去劫狱多可惜。”

　　“我们此行目的有二，找寻太后娘娘和瑞王所中之毒的根源，是其一，”云枳再次看向桌案，“其二，是查清十六年前钟州失陷的因由。”

　　原本搁在一旁的锦盒被打开，长公主取出兵符。

　　长公主问：“为谁查？”

　　“为真相。”

　　盯着他看了片刻，长公主将兵符推过来，“两日后未时离开京城。”

　　“先把你们的人领走。”

　　***

　　“付大人，长公主到了，在外面等着呢。”一个年纪很小的典公来报。

　　付随一愣，放下刚拿起的小刀，背身出去，手一挥，让他带张老先生回房。

　　典狱建在旧城墙里，废弃的地方经过重构，更荒凉得贴合它如今的作用。长公主等在城门入口处。

　　付随行了礼，笑道：“殿下让小的如何招待？您有吩咐直接通传，岂敢劳您监工。”

　　“要什么招待，顺带看看你也不成？”长公主哼笑。

　　“你之前说有两个身份可疑的人，带出来罢。”

　　付随这才直直看向云枳二人，点了点头，将将转身，却正碰见刚才的典公快步走近。

　　“殿下安。”他对着长公主躬身。

　　完全面对他，付随皱眉问：“什么事？”

　　典公悄悄望长公主，“张老先生说，他不要苹果，要桂花酒。”

　　付随笑：“那你还不送去？”

　　典公喏喏：“库房没有……”

　　荒郊野岭的，他们当值期间禁止饮酒，更何谈找桂花酒？

　　长公主不经意开口：“这就是一直没让你问出东西的人？巧了，一同带回去罢。”

　　“恐怕不合规矩，殿下。”付随回头笑道。

　　长公主翘起唇角，“你这位典狱长也一道便合了，是不是？”

　　付随定定站了一霎，俯身领命，入了黑洞洞的大门。那个小典公也跟着进去。

　　背影消失，长公主问：“看出什么了？”

　　“茶海。”云枳补充了一下，“分匀。”

　　他只是血沥的容器，负责传递。

　　长公主不再言语。

　　一盏茶功夫，几重脚步声靠近，孟如安第一个跑出来，当即往云枳面前冲，半路想起自己糟糕的卫生状况，却已停不下来，所幸有人截住了他。

　　风寄书绕到他身后，抬手一掌。

　　云枳没拦，白清淮不及挡，只在他快倒下时扶了一把。

　　孟如安无法动弹，跑红的脸上兴奋转为震惊，众人皆不明所以。

　　微微蹙眉，神色凝重，云枳走近，对风寄书道：“哑穴可以解开。”

　　“……！”孟如安不住喘气，“老师，怎么了？”

　　“有没有接触什么人？”

　　孟如安不知所措地摇头，白清淮道：“是这位大人带我们来的。”

　　云枳朝后看去，付随冷声道：“在长公主眼下装神弄鬼，想做什么？”

　　云枳便转向长公主。

　　打破沉默，长公主指使宫人接过明显精神不济的张老先生，丢下“回宫”二字，上了车舆。

　　付随目不斜视地跟上。擦身而过时，云枳闻到一股香味，从范围来讲是淡的，可一旦入鼻，其他感官都有一瞬麻木。是孟如安之前提过的味道么？

　　“我…我……”孟如安支吾着，勉力控制心中的害怕。

　　云枳左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身体里有其他东西，但是伤害不了你，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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