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深浅

　　很快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几个人又抓紧时间打了两三个来回，才你追我赶地上楼朝208走。
　　甘浅之与边晨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到教学楼下，将少年们打闹的情形尽收眼中。
　　甘浅之抬头，看到被晚霞染透的黑色天际，深蓝与橙红交织出了一种梦幻朦胧而又庄严绮丽的色彩，而近在眼前的微光，冷椅，深沉的荒地，孤独而寂寞地沉默着，好似无论对面的教学楼怎样喧闹，都渗透不进半分。
　　察觉到身旁人的不对劲，边晨关心道：“哥哥？”
　　“没事。”甘浅之收回目光，“走吧。”

　　少年人高腿长，很快就走到了那群磨磨蹭蹭走得像在踩蚂蚁的几大爷后面。
　　而众人的闲聊声也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肖权看到刘深手伸进衣领里摸索来摸索去，同为一个寝室，他也知道对方戴了根光溜溜的红绳，但偏偏这个时候实在憋不住好奇了，问：“你干嘛呢？”
　　刘深的姿势说话有点费劲，他憋着气回答：“调整位置。”说完终于把红绳的结头扯到前面来，大大松了一口气。
　　张霄阳耳朵一竖：“你俩说什么骚话呢？”
　　肖权没理他，又问：“光戴个绳子是什么传统吗？”
　　刘深声音懒懒的：“倒也不是，以前上面还是有坠子的。”
　　肖权：“在哪儿呢？”
　　刘深脚步一停，震得一群人都停了下来。

　　他回过神看到一群人眼巴巴盯着自己看，笑了：“听书呢这是？”
　　连原坤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八卦之魂瞬间觉醒：“吊人胃口是不对的，你快接着说呗。”
　　上课铃快打了，结果八班这一群大老爷们儿还在走廊上聚众要求听故事，刘深抬脚就走，留下一句话：“当然是……送给我初恋了。”
　　说完他直接一个闪现进了教室，几个刚反应过来的来个衣角都没抓住。
　　恰好此时铃声也响了，彭小飞估计刚出办公室，几人衡量一番，决定先放过嚣张的刘某一节课。
　　“管初恋是真是假，等下课他要是编不出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兄弟们就都跟他拼了！”肖权充满热血地喊道。
　　“拼了！”
　　“拼了！”
　　“……”

　　“什么绳子坠子？他们怎么搞得像要起义一样？”从小见惯大风大浪的边晨显然不能理解这帮中二少年是如何因为一句话就能热血上涌激情开捶的。
　　甘浅之没有回答，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脚步有自己意识似的带着他走进教室，走向那个他从来没去过的方向。
　　只要拉开他的衣领，只要撕掉那层碍眼的布料，就能知道，就能知道他到底，到底是不是……
　　禁锢全身的锁链忽然哗啦啦全响了起来，虚无的黑暗世界中掀起滔天大浪，它们凶猛地咆哮，想将所有的枷锁全部冲垮。
　　甘浅之面无表情地拖着重若泰山的脚步，一点一点，靠近那个叫做真相的岸。

　　刘深正在抽屉里找东西，忽然被宁暖雨喊了一声：“你快抬头看一眼啊。”
　　“什么？”刘深抬头一看，正好撞进甘浅之深若冰潭的双眼。
　　宁暖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用眼神问刘深：“你们闹矛盾了？”
　　“没有啊。”刘深一头雾水地回了三个字。突然眼珠一转，灵光乍现：“啊！我知道了！”
　　甘浅之愣了愣。
　　刘深从抽屉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张试卷，那是考完英语后他找对方借来对答案的：“你是来拿你卷子的吧？看我这记性，你要不提醒我，我肯定想不起来。”说着他将试卷递了过去。
　　少年自己的东西跟被腌制入味似的皱，这张试卷却十分平整，只有页脚有点轻微的卷起。他又伸手给捏平，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给你弄得有点皱了。”

　　甘浅之倏地平静了下来，他接过卷子，轻声道：“没事。”

　　等甘浅之拿着试卷走了，宁暖雨才回过神来：“他竟然真的是来拿卷子的？我看他那眼神我以为他要把你扒了。”
　　刘深：“你那小脑袋一天天能不能少装点废料？”
　　“你还说我呢？”宁暖雨扯过他的月考卷：“啧啧，敢情甘浅之的卷子才是亲生的，你的都是捡来的。”
　　刘深从口袋里拿出支笔，摇摇头道：“不不不，只有你才是捡来的。”
　　……

　　很快到了肖权等人万众期待的下课时间，他们直接给刘深架到了大组中间也就是贺铭仇灵前面，跟群保镖似的把他团团围住：“好了雕哥，开始你的表演吧。”
　　“不是吧，要不要这么夸张？”刘深无语。
　　恰好赶上一场热闹的陈然扒拉开保镖们：“什么事什么事？我也要听！”
　　“你听个翠花儿。”刘深用方言怼他。
　　肖权好心解答：“讲雕哥的初恋呢。”
　　陈然的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讲讲讲！我今天非要知道你那初恋是怎样的天仙不可。”
　　刘深手撑着脸，长叹口气，来了个祖传开场：“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就这样，没了。”刘深拍拍手起身，趁众人在回味时溜了。
　　陈然失魂落魄的：“感觉有点熟悉，但是又很起劲是怎么回事？”
　　“艹！”肖权最先反应过来，“这尼玛不是小龙女救杨过的剧情吗？！”

　　晚上刘深惯例跑到301看甘浅之练字，看着看着，总是安静写字从不开口的甘浅之突然道：“想试试吗？”
　　刘深看了眼纯白的宣纸，谨慎道：“我可以吗？”
　　“嗯。”甘浅之起身让出位置，将毛笔浸好墨递给刘深：“想写什么都行。”
　　刘深小学的时候学过一点毛笔，再加上对书法什么的比较关注，因此握笔姿势还是很标准的。
　　落笔的一瞬脑海里闪过无数看过的行书楷书，最终落下的第一个字却有着旁边人的风格——带着冰棱味道的行楷，内敛又锋利。
　　甘浅之一怔。
　　其实这个字和他的形上没有半分相似，但走笔折转间却总能察觉到端倪。
　　刘深被那每个笔划都有自己想法的字整懵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前倾了一点，想悄悄把那个字挡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希望同桌没看见。
　　刘深蔫兮兮地准备把笔放回去，一只冰凉干燥的手却突然握住了他的右手腕，手的主人弯腰对他说：“我教你。”
　　于是后面发生的事刘深就不记得了，等他从大脑空白的状态回过神，便看见了一个颇具骨架的“深”字。
　　这是谁写的？什么时候出现的？
　　刘深迟钝地对自己两连问，然后突然想起来，这是甘浅之手把手教他写的。
　　“怎么了？”缠绕着冰雪的气息落在耳边，覆在他右手被自己体温微微捂热的手稍稍撤开。
　　“没。”刘深摇头，然后看着那只苍白的右手，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别的——右手写字也这么牛逼，不愧是你啊甘少。

　　他左手干脆把甘浅之的手又按回自己的手背上，道：“再来一次吧。”
　　“好。”甘浅之不自觉紧了紧手下的热源，又微微松开，一笔一划带他写起来：“你的字笔锋都在，只是字形结构安排得不是十分妥当。在每一次落笔前要想想它的框架要如何设置……”
　　甘浅之从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刘深认真听的同时分心想：他好像真的试图教会我。
　　这时候的少年和平时那个气场冻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判若两人，谈到自己的领域和喜爱，虽然不明显，但刘深从他内敛的表露中感受到了他的愉悦和快意。这样的甘浅之才像个活生生存在于世间的人，有血有肉，有温度有灵魂。

　　很快就到了要熄灯的时候。这么多天跟甘浅之的相处，刘深也发现了他是个作息很规律的人，除了他发现甘浅之练字那天同桌睡得很晚外，之后都是熄灯后就立刻睡觉，从不熬夜，跟302那群夜猫子完全不一样。
　　刘深将宣纸拿起来抖了抖，然后转头对已经站直的甘浅之道：“那这个我就顺走咯？”
　　“嗯。”甘浅之右手被小火炉烤的暖暖的，他将左手覆上去，静静感受着这灼人的温热。

　　“好的。”刘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那我就告辞了，明天见！”
　　甘浅之正想回答，便看见刘深边往门口走边将手伸向脖子，将一个红色的东西拉了出来转了转，似乎在调整位置。
　　少年呼吸一滞，随即，微不可闻地道：“小风……”
　　“啊？你在叫我吗？”刘深依稀听见了声音，但没听清楚内容。他转过身，问：“怎么了？”

　　甘浅之看到少年转身朝他看过来，眸中明明灭灭的不止是寝室内的灯光，还有那年雨后格外清透的月亮。
　　他脖子上的红绳还没来得及塞回衬衣里，经年日久的佩戴使其有些磨损，但丝线中却如同生出了灵韵，泛着温柔的光。正中处本应有着挂坠的地方则空无一物，使得白皙的锁骨处那抹红格外明显。

　　甘浅之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了声线：“我只是想说，晚安。”
　　刘深一愣，然后咧开嘴笑得灿烂：“晚安啦小甘同学。”
　　因为笑容露出来的虎牙一闪而过，甘浅之脚步一动，想追上去好好看看，但最终还是站在原地。双脚生了枷锁般，将他牢牢锁在方寸之间。
　　等刘深关上门离开，甘浅之才松懈下来，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双腿竟直接一软，跌倒在地。
　　……
　　恰好此时熄灯，一片漆黑的房间中，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漆黑的一片狼藉里。
　　当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中，从来不曾缺席过那个人，心底忽的卷起了狂风，瞬间兵荒马乱，天翻地覆，可面对那个人的笑容，他的神色却一如往常，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了一些。
　　极致的心绪紊乱下是一切都是无声的，甘浅之将所有情绪碰撞撕裂之下的痛苦都咽下，颤抖着手从脖颈处拉出一个挂坠——一个在黑暗中散发着温柔荧光的小云朵。
　　往事一桩一件地划过心扉，死寂很久的心脏突然急剧地跳动起来，甘浅之捂住眼。
　　绝望失落时，死寂无光时，觉得生命不过如此于生死一线之时，每一次，都是这个云朵将他拉回人间，那份藏于心底的留恋，将他死死拖在医院天台的那道台阶后面。就像那个人，那么大剌剌地冲过来，不由分说地就要救他离开。
　　云朵幽幽夜光下，少年脸上那道晶莹的水光格外清晰。

　　十万幽冥也好，无尽地狱也罢。如果是因为那个尽头有你，那么我愿意踏过这片苦痛铸成的修罗城，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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