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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月不语
林洹多年未曾骑马,不敢纵马过快,楚晏也不着急,与林洹保持同一速度,在前开道。
至东郊后,夜幕将至。东郊不似西郊,这里没有河流过穿,只有肆意生长的野物。
楚晏来到高地,找到季舒停好的马车,而后下马,自然地伸出只手。可忽然又觉得不对,尴尬顿住,慢慢收了回去。
他想到林洹刚刚对他的调侃,可他绝无此意。
林洹瞧在眼里,目意带笑,先破了局:“扶我下来吧。”他递上胳膊。
“啊……”楚晏大脑有一瞬宕机,他先是愣怔,在看到林洹笑容时,才恍然明白,立马搭手,扶住林洹胳膊,稳稳将人扶下马匹。
“谢大人。”他知道林洹解难的意思。
时过仲秋,早晚已有了凉风,林洹一路上聚精会神,尚不觉得任何不适,直到站稳,身体泄下劲来,才断断续续生出些咳意。
“大人……”楚晏一时内疚,他本意是要带林洹一同坐车,但见林洹已上了马,且心情欢愉,也就忘了阻拦。
林洹看出楚晏眼中担心,摆手笑:“不必管我。”他侧脸转过,用衣袖捂住嘴,辛苦忍着一阵阵呛咳。
腿也有些僵硬,只能将背倚靠在马身,等待慢慢缓解。
等待的这几瞬里,楚晏感觉时间被无限拉长,他的担忧,内疚和自责被无限放大,直到要将他自己淹没。
他忽然觉得今天这日子一点也不好,他更是有错。
“在想什么?”林洹侧目就看到楚晏戚然的目光,一阵风过,树影在半暗光影里簌簌轻颤,摇曳出更为浓郁的忧伤和愧意。
知道楚晏是担心他,于是伸手轻拍了拍楚晏肩头,安抚过后,又说了遍没事。
“可我有事。”
楚晏出口,便觉失言,一时又哑了嗓。
“是我考虑不周。”
他将自己身上的革带解开,是要脱下外袍。
林洹推了一下没能推动,再一次阻拦时,被楚晏一个转腕灵巧躲过,再下一秒,刚刚还在楚晏身上的外袍已然被脱下。
“我不冷,你披上。”楚晏没再给林洹拒绝的机会,用外袍将林洹仔细裹起。
倏而,一缕沉木松香织成的细网就这样笼罩了林洹。
“你不必对我如此,我此前就已说过。”
他这两个月确实与楚晏交往过密了,先是楚晏为他挡刀,后来又是那些案折。每册案卷单拎出来一个都是繁琐,也不知道楚晏花了多少功夫才写成一本。
他明白楚晏的心思,但重熙十八年的出手相救也真的只是因为他是御史。
楚晏又何必如此?他想不明白。
“我……”楚晏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样,但心里就是难受,一是为自己的弄巧成拙,二是因为林洹的身体,林洹每次呛咳都在抽搐他的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给林洹听,他迅速调整了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云淡风轻,接上自己的话。
“我是大人救的,做这些是应该的,况且,”楚晏笑起来,松泛了气氛:“大人若是今日染病,明日都察院上下就该把我千刀万剐了,我是忧心自己小命。”
林洹笑起来,一散眉间愁绪:“此言差矣,都察院没了我,还有旁人。”
隔着夜幕,再加上楚晏有意偏头,他很难看清楚晏此时的神情,那话里几分真情与假意,他也无从得知。
他怕楚晏仍在担心,于是压着咳,温和笑道:“只是受点凉风,一阵就好了。”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弱败的身体,平白扫了兴致。
“每年都这样吗?”
楚晏抬起头,黑眸里映出的林洹还轻靠在踏雪身上。
林洹虽身量不低,但与楚晏相比还是差了几分,他披着楚晏宽大的衣袍,衣摆垂顺的落在地面上,整个身体轻轻倚靠在亮黑的踏雪身上,更是显的清瘦俊雅。
“是,常年如此。”林洹不避讳,大方承认,这对他来说是微而又微的痛苦了。
楚晏沉默片刻,忽然蹲下身,鬼使神差地,他将手覆在林洹的小腿处,想要按揉那片僵硬的肌肉。
“那还是该注意,还有……”他没注意林洹惊愕的神色,还在极小声地问:“以后私下见面,我们可以不顾及那些虚名吗?”
没有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就只是林洹和楚晏。
可林洹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楚晏的话上,在他闪身躲开楚晏碰触时,胳膊无意撞到马腹,马被惊起,他一下没了支撑……
“!!小心!”
楚晏见状,急忙起身抬臂,一把拦住林洹倾倒的身体。
顺滑布料下,是劲瘦柔韧的腰,他无意张开的手,连掌弯弧度都卡得恰到好处。
“抱歉,我……”
他连忙松开林洹,却已迟了,从手指到臂膀,都像被人用药卸了力。他在这种无名状的酥麻里,节节败退。
就和下午被碰了肩膀时一模一样……又如蝴蝶扑耳,又若飞絮挠鼻。
“大人多虑。”
林洹已不觉腿麻了,比起身体的不适,精神上的慌乱更令他不安。他的腰间,甚至还残留着楚晏暖热的掌心温度。
但很奇怪,他虽然并不排斥,可却觉得僭越。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矛盾在他心里拉扯勾牵。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掌控,渐渐偏离他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可他厌恶这种万事不由己的错觉。
林洹:“大人刚刚说了什么,本官没有听清,可否请大人再说一遍?”
笑意不达眼底,他不动声色地站离楚晏,又挽起胳膊,用宽大袖袍严严实实遮住腰间。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默然的冷意乍然而生。
见楚晏不答,侧身看向,又问了一遍:“楚大人?”
“嗯。”楚晏听出林洹平缓语调中的幽冷,心下了然,抱拳作揖,道了声失礼。
他忘了,他的一眼青衫谪仙,也是千万人之上的存在,怎容他轻易放肆。
君本无意,却引洪啸。
林洹是御史,拨乱反正,持平贬恶本就是职责……那自己是在做什么?
越想越是慌乱,可难过和失落却也真真切切存在。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这种既畏惧却又迫不及待想靠近,想亲近的荒唐。
晏沉咽了下嗓,将心绪平复:“没什么,大人先上车吧,车里暖和。”他牵着踏雪慢慢走在前面引路,把一路上的杂草一一踩平。
皎月被交错层叠的黑云细密遮住,纵是浑满若盘,也只能隐隐透出几丝月色。
林洹紧跟在楚晏身后,月色照出他清明雅逸的姿态,还有眼底毫不收敛的猜忌。
他看不清眼前的男子。
因权利谋者他见过,因德志合者他也见过,他自觉识人辨性的本事几无所差,但却是第一次遇见楚晏这般琢磨不透的人。
看起来无欲无求,也没有任何把柄,所以才会无所畏惧,而无畏的下一步呢?
是不可控。
林洹脑中忽冒出这一想法。
他看着楚晏用火石将灯点燃,在身前忙碌的影子里,他一时间也变得游离恍惚。
他看过吏部关于楚晏的记录,也查过官考名录,所有记载都证明楚晏来京确是能力过人的结果,几番相处下来,他也对此毫不质疑。
可记载虽如此,但短短三年内便从七品通政司经历一路升至三品之位,这样的经历放在历朝历代都是绝无仅有……
林洹想不明白,他把自己彻底藏在月影里,打量面前的人,他想知道楚晏的身后是谁。
“林大人请。”楚晏仔细摆好车櫈,请林洹上车。
林洹也不推辞,先一步登上,不过在动身间,又将眼底猜疑深深掩埋,恢复一贯的清透。
楚晏的马车比他的还要大上几分,不过内置很是简单,除却必备配饰,也只多了一个黑木盒子,没有经常使用的痕迹。
楚晏在车外多吹了会儿凉风,等再掀帘入内,果不其然见林洹已脱下了他的外袍。
“楚大人还是穿上吧,今夜有风。”林洹指着叠放整齐的衣袍示意。
“好。”喉中苦意如秋日细雾,涩冷又闷湿。楚晏哑然一笑,批肩落坐。
“你带我来这是做何意?”林洹不懂,他偏头看向车外,也只能瞧见一望无际的黑。
“萤火虫。”楚晏低声答。
“什么?”林洹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但下一秒,耳畔就聚集出淅淅索索的声音。
倏而,点点萤火飞快频闪,将草地照出成片幽绿,又溪河般流淌汇聚。
斑驳被翠光驱散,数以万计的萤火虫停落在草木尖梢,又因风拂,长草便带着萤火如浪潮般荡荡涌动,它们轻叩车轮,又似流光海浪,慢嬉浅礁……
楚晏也侧目,车外已是萤火耀耀,若星散地,他松出口气。
林洹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他起身将车帘慢慢卷起,让荧海全然展于眼前。
金萤照晚凉,煜煜泛流星。
将他带至荒芜人烟的郊外只是为了带他来看一场萤海?
此时再看向倚在车门边的人,不知怎么,明明眼前男子还是曾经被他救出的那个少年,可如今再看,却又不像了。
他总觉得狡黠懒散不过是晏沉遮掩底色的手段,他能感觉到晏沉的底色是悲伤的,灵魂甚至比他还要厚重。
“楚大人。”林洹不自禁地出声。
楚晏扭头,对上林洹眼瞳,那双清明双目正静静望着他。
他刚刚分明看见那双眼中的猜疑,可此时全散了,好像他隐约难察的痛意不过是一场幻觉。
林洹起身,走近楚晏身边站停,望着他笑:“楚大人有心了。”
这句话发自肺腑,他自小长于璟都都不知道东郊还有如此奇景。
楚晏不做声,移步把案几上的蜡烛吹灭,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马车上,欣赏着脚下和远处的荡荡萤海,等四周完全安静下来,林洹听见楚晏的声音。
“想你会喜欢这种安静的地方,便带你来散散心。”
楚晏缓声说话时,总有一种莫名的磁性,听起来很令人心安。
“那我们能不在乎这种虚名吗?”他说完,看向林洹错愕的神情,低笑了一声。
是,他放肆了。
他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他就是不愿林洹再一口一个楚大人,这些虚名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也不想林洹将自己放在与旁人一样的地位上。
林洹于自己,是救命恩人,是亦师亦友,还是自己萦绕在心尖那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想,他可能又要被贬出京了。他说错话了。
林洹没恼,只是被楚晏莫名其妙的话弄得有些哽结,他问楚晏:“为什么?”
月光自侧脸倾落,这张脸分明就与他曾经见到的一样。
“没有为什么。”楚晏声音又轻又缓,说完就低下了头,避开林洹。
他心虚又胆怯,的确挑不出一个能宣之于口的理由。
等站定在楚晏身边后,林洹轻笑了笑,月影朦胧间,他看向楚晏的眼,既清明又澄静。
他想,也许是他狭隘,三年时间,也足够楚晏这般心思玲珑的人爬上这把危悬高椅。可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要靠近他?靠近他的人似乎总是没有好下场。
三年前他将楚晏拒之门外也是此意,直到三年后,他还是避无可避。
“也罢,既然你不喜欢我这样唤你,那我以后便叫你的名字。”他笑着,是认输了。
于是轻声唤:“楚晏。”
失落随着温和清透的声音尽数散尽,楚晏全部的胡思乱想终于被抚平。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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