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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李承乾正手足无措之际,身后响动,是皇后听见声响赶了过来。
他赶忙乘机换个角度行礼,却不敢站起来。
一番前因后果叙述完毕,李世民似想起了什么,瞪着太子:“难怪近来你的文章变差了,你说,这样干了几次?”
陛下盛怒之下,责罚倒在其次,若就此对他冷淡了用心可怎么好?李承乾又转回身,朝陛下叩首,掂量着给自己去掉了两次极可能瞒过去的,回道:“算这一次,有三次。”
李世民从御案前站起来,眼见要向跪伏在地的太子走去,皇后赶忙略移几步,挡在二人中间,俯视着跪伏的李承乾,训斥道:“好个不识好歹的孽障,你阿耶贵为天子,日理万机,精力何等宝贵,肯为你如此倾付心血,耳提面命,生恐耽误了你,你却不分轻重,贪玩偷懒,竟敢欺瞒作弊,岂有此理!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皇后把皇帝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听得皇帝立时少了几分憋屈之感,背过身去,不再看跪伏在地的太子,仿佛生怕自己一时脾气上头动了手。
太子低声诺诺认错。
皇后厉声道:“罚你今夜将这三篇文章里的朱批各抄写二百遍。”
李承乾心知阿娘是来为他救火的,罚他抄写,偏偏只罚朱批,定是为了暂熄陛下‘心血枉付’的委屈和恼怒——纵然文章不是他写的,但将批注记在心里,到底也不算是白白批注。
话音才落,御案那边传来一声轻叹:“今日他整日狩猎,再不休息,只怕不好。”
“听见没有,这么顽劣,你阿耶还要心疼你呢。”
李承乾忙叩首道:“儿自知乖舛教诲罪不可恕,陛下慈心,儿感愧无地。但请陛下保重圣躬,安歇为好,儿明日自来请罪,任陛下发落。”
皇后又是一番训斥,将太子赶回了寝宫,又散走了随身的宫婢,俯身拾起地上的纸团,展开看了看,放回御案上,曼声道:“二郎。”
自登基后,李世民少见她这样称呼自己,浓眉一舒,轻叹一声:“你且说说,这混账……我是不是待他过于上心了?直教他觉得这份上心便宜得很!”
“承乾天生聪慧,难免骄堕自大,明日他来请罪,陛下好好教训他一顿。”皇后上前挽住皇帝的手,一面打着哈欠,一面作势朝寝殿内殿走去。
李世民见她困倦之态,不觉也被染上几分困意,才发觉夜已深了,顺着走向内殿。
李承乾回了宫,哪有心情就寝?一面恨自己嘴欠,一面愁如何才能教陛下不至对他冷了心意,忙找出前两次的文章及批复,不理近侍的劝告,令铺纸研磨,立即大花心思地补写。
这三篇文章写得他搜肠刮肚,竭尽脑力,夜半方休。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匆匆睡去。
翌日一早,他一起身就发觉浑身酸痛、困意极深——是他飞马狩猎一日又睡眠减半的缘故。
撑着起来让宫人服侍衣冠洗漱,再命机灵的贴身宫人一早去附近砍一截小臂长短、两指粗细的竹板给他,顺带剥磨成不会刮刺皮肤的程度,便赶赴朝会。
一整个早朝,他都不敢同陛下对视,偏还要撑着威仪如常,好容易挨到早朝结束,匆匆更了衣,接下宫婢送来的竹板,藏进衣袖,自去陛下寝殿跪候,顺便为今日的进言打着腹稿。
朝会后,李世民理政事完毕,更了衣,甫一踏入内殿,便瞧见太子规规矩矩地跪在当中,正对着他来的方向,想是一下朝就赶来等候了。而皇后则一早心照不宣地带着年幼的皇子、公主离开寝宫,连宫人一并打发了出去。
听见他的脚步声,太子仰起脸,带着几分讨好、几分怯畏的目光闪了闪,再没了半分早朝上的气度,活像一只委屈的小猫。
李世民不想搭理,绕过了他走向配着屏风的坐席。
李承乾似是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起了身,跑到陛下跟前,又跪下,放了一沓纸张在地面上,牵起嘴角,露出一排牙齿:“儿连夜补齐了那三篇文章,特呈给陛下。”
李世民把书几上的书又翻过一页去,抬眼看了太子那讨好的笑容一眼,继续看书,并不搭理。
李承乾心道自作孽不可活,五官皱了一皱,厚着脸皮自己拿起一篇,自顾道:“陛下累了,不想看,那儿给您读。”
话音才落,却听陛下冷哼一声:“不必。”再无后文。
太子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尴尬片刻,轻叹一声,只得拿出杀手锏了——
李世民余光瞥见他的太子别别扭扭地,红着脸,好不容易才从袖管里取出一片平直的、戒尺大小的竹板,捧在手上,举向他面前。
“古有‘扑作教刑’,今日儿奉此请罪,请陛下重罚。”
天子的目光垂落在那把‘戒尺’上——它被打磨得光滑趁手,因不太粗又不太长,且有韧性,刚好能藏入太子衣袖之内,以至于他刚才走进来时未曾看出。
太子选择这个作为负荆请罪的道具,倒并不出乎意料——堂堂储君,若是拿着一个醒目的刑具在外面走,难免引人注目猜测,只怕还没走到此殿,就活生生羞死了。
“打你做什么?不过白费工夫。我也懒得打你。你东宫那么些博学鸿儒,自有人教导赞佐于你,何必烦来问我?我看一切恢复如旧是好。如此,也省却我许多功夫。你退下吧。”
李承乾听至此处,心已凉了半截,一时手足无措。
“退下,收拾了你的东西一道去。回京以后,将你少阳殿的东西也都搬回东宫去,免得一时缺短了合心的物事,还要往返太极宫折腾。”
“愣着干什么?出去!”
李承乾茫然失神地出了内殿,心似沉入了一片冰冷深海,万般懊悔杂乱无序地重击着颤颤巍巍的最后一根振作心弦——在踏出殿门三五步后锵然崩断。
直到急促的心跳声伴着面颊上的温热潮湿终于得以被察觉,他才发现自己惶急崩溃之下竟急哭了。
他天性七情易感,情性上来了更是无法抑制,无论他心性如何成熟,身体上的本能到底无法控制。
但此刻,狼狈与否于他而言早已算不得什么了。
分身乏术便自作聪明,不想却毁了最要紧的经营,陛下如此冷心生厌,他又该如何?难道他又将重蹈那日日夜夜在忧惧中崩溃以至于自我毁弃的命途……不!绝不!
看了看手里的文稿,毅然返回殿门前跪下,抹去泪水,逐字逐句念出了声。
门外诵读之声一响,李世民翻书的手立时顿住,慢慢收了回来。
随着一字一句清晰传入殿内,他索性再不朝书几看一眼,只歪身倚在凭几上凝神听着。
听罢一篇,门外那边似乎喘了喘,不知岔了气还是怎地。
这也无妨——天子听着,忍不住心下点评起来——文章倒是还算允当达体,这混小子果真擅于驳辩,文风简削直白,颇有峰颍,不似青雀那般驰舞华彩、辞藻炫技,听来倒觉舒畅爽利。
至于那些伪作……混小子必是誊抄时顺手修改了遣词用句的习惯,才叫他分辨不出。
三篇终于读罢,李承乾顺了顺气,只觉已是双目酸涩,嗓中干哑,身上更少了许多力气。正泄气黯然满心苦笑时,内殿的步声缓缓清晰,一双纯白的锦袜停在他面前。
他仰起头,此刻的狼狈难堪又逼出了一行泪来——“儿知错了……”
天子立在门口,弯腰俯身,用手抹去太子颊上的泪:“进来。”
太子再次入殿,放下手中物事,规规矩矩正跪在陛下跟前,不待陛下开口,自顾再次捧起戒尺,生怕错失陛下籍此泄怒的良机,一番认错辩解之言徐徐道出——
“君亲垂训,亲以教授,是无上恩待,岂能荒弃不顾!只是前些时候一时糊涂,自恃有些许浅见,因而轻慢了答来无趣些的策题,这是儿自己自负愚蠢、好逸恶劳,平白亏废陛下心血,是儿之过。但儿绝非有心戏弄…荒弃……儿深知错悔,不敢奢望陛下宽恕,但求陛下重罚……”
这避重就轻的理由是他昨夜便想到的了,毕竟结党营私之事不可实言,假称贪玩废学也会使陛下厌弃,只有……自称是自恃聪明眼高手低……虽必定也会引来陛下怒斥狂妄无知,但到底他天资出众本就是陛下爱重他的原因,如此,引起了陛下的惜才之心,即便重重教训他的顽劣,也不会因此而弃他不教。
果真天子冷嗤一声:“想你也是!早前德明公奏告你不耐于研习平日课业,只顾捡些艰怪刁钻之题为难师傅,我还未听进心去,今日看来的确如此!不说前两个,田法税法何其之重?你竟敢称无趣而慢待?你阿耶我昔年乱世讨贼、戎马倥偬,也不敢说有了些许功业成就便目高于顶了,自知不精文学,此后不论延士纳才也罢、在位闲暇也罢,何时不是勤于补拙、读书请教?你长于深宫、年齿尚幼,即便比常人聪慧,又真有多少见识?不过是仗着天资卖弄聪明!便是美玉,只怕也被你这狂妄自大的毛病毁了!”
李承乾心头略松了口气,诺诺称是,仍是讨罚。
方才太子哀求,已消了天子大半怒气,但这一番原由讲出来,又激出了几分恼。
“自是该罚。只是重罚就不必了,打坏了你也没有益处。”
太子愈发红了脸,把头埋得更深,忽然手上一轻,是陛下拿起了那把戒尺。
李世民掂了掂轻重:“伸出左手,笞掌二十。”
李承乾遵命照做。
风声忽响,‘啪’地一声,顿时一片火辣的痛感自他的手心炸开,手掌立时痛得蜷成握状,旋即被一只手无情地捏住四指扯得重新展平。
疼得憋气轻嘶,他还没缓过劲来,又是一连九下。竹板有韧性,加之力道本就算重,疼痛累积几乎激出了眼泪。
他用力地缩起已然红肿的手,但奈何被捉着,攥不成拳,以一副痉挛般的古怪姿态僵在那里。
“伸直。”
不留情面的短促命令,迫使他又将手掌展开,他无颜也不敢讨饶,另一只手偷偷攥住身下的毛毯,咬着牙忍过剩下的十记,末了,额头上已是一层薄汗,掌心板痕交错地肿了一层,被他缩回来抵在胸前缓解疼痛。
李世民看了看仍在吃痛的太子,将戒尺搁在身侧,淡淡道:“这戒尺就留在我这里,设作对你的教刑,日后再有犯错,便用它惩戒你。”
“是。”
放在以前,李承乾必得一阵羞赧无地,但此刻,他经历了方才的起落,复听闻“教刑”二字,已是宛若天籁,心中只剩虚惊一场的喜悦。
缓了一缓,理清了腹稿,他正坐起来:“臣重写‘教化’一文,别有所思,欲上禀为好。”
“说。”
“陛下教导,教化乃为正风气。可是臣遍闻历代故事,尤其是近几代,发觉其中教化移风之难行,除了由于经年战祸,还有就是世族的阻遏。”
世族……
常言道官有世冑、谱有世官。过江有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有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有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为大;代北则有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为大,各于其地。
这思路引起了李世民的兴趣,不禁凝神细听,示意太子仔细说来。
于是太子侃侃谈道:“自黄巾之乱至周齐之立,世族挟田产、人口,竞为夺利。国之发展、军之存续,赖以屯田、苦民而已。天下之风,或望而趋于世族荫蔽以避赋役,或难以为继,为盗贼草寇、流民而已。期间,世族发展之势未尝重创,其文教之载,必利于其形势,维护前时世族把持天下之旧弊。”
李世民眉头微蹙,点了点头。
“前代之君,欲削弱世族之势,使世族之佃户轮赋于国,无晋之急功近利,民怀其德,政令通顺,得以成功。然至隋末为止,每朝代更迭,虽有新制,但难免沿袭旧传统,其思想、风气,难以驱逐世族数百载经营之影响,只因天下彼时难定,为求尽速稳固政权,唯有如此。”
顿了顿,年少的太子语气转为笃定——
“但多代混战重立之后,世族之势力渐渐不复往昔,且如今大唐一统四海、去除了突厥之患,重设田户,百姓均有田产为生存之资,新治开辟之际,比之前代之保守求安、妥协为存,形势可以说是极好,但世族数百载之旧风却仍然影响世人。臣以为是应当开新风的时候了。”
李世民对天下人‘不偃仰在朝士、不贵当朝官爵,而崇重衰代旧门’的风气早已不满,这番话正是说中了此心,不由道:“你能有如此见识,可见往日也算是用功,朕的心血也不算白费。你且说说,如何开新风?”
李承乾垂下头:“这个,正欲询问陛下的意思?”
李世民熟知他的习惯,这是在卖关子而已,不耐道:“你且说说,一会儿我召集议政就是。”
“是。”李承乾点点头,论道:“臣以为,世家虽已式微,但今人死守旧例,依然以世家之人为尊崇,其别贵贱、分地域,害天下新治,乃旧风之一也,欲革除之,重定尊崇之道也就是了。第二,朝廷虽兴文教,然教育才学之资本,其大半犹为世族家学所把持,朝廷设官学、科举取才之外,又有门荫、荐举之制度,此中更易为世族中人攀附、交结之风所把持,国家选擢何等样的人才,就会有何等样风气,欲开新局面,仍需革新。”
李世民细思着其中的道理,面上渐露赞许,想夸一夸太子,转念想起方才惩戒的是那般上不得台面的错误,不由满是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怪好的天资,偏偏就……”
太子又垂下头去,不敢回应。
太子退下后,天子下令,立召房玄龄、高士廉、魏徵等入殿商议太子的建策。
于是君臣间又一番议论,几无分歧,最终造成了四条敕令——
其一,改荐官制,使荐官之权责分散于三省之下,鼓励无依托关系之寒士自荐,由朝廷考核。
其二,王府、见任宰相及勋臣子弟不须举荐官吏。
其三,科举考官人选不沿旧传统论资,凡才干者皆可为之。
其四,令黄门侍郎、礼部侍郎、中书侍郎等主持重修《氏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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