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谢珠玉·第二十三章
时节已近入夏,潆阳城中已颇有夏意,白山中却仍是一片清凉。
谢珧一行骑马沿着蜿蜒的小径上了山。一入山,草木清香便萦绕鼻端,一路皆有古树绿荫遮蔽,流水掠过层层石块,发出淙淙之声。这水的源头是白山中的泉水,一路下山便汇入潆水,白山泉清冽甘甜,最宜煮茶,每日都有人担了泉水入城去卖,也有讲究的人家每日派人上山专门去泉眼处挑水。
前一日山中似是落了雨,石板路湿滑,谢珧几人不得不早早下了马,牵着马小心行走。
到了一处石亭,几人将马拴好,谢珧将玉露身上的包裹捧到手里:“先生不喜有外人打扰,把马拴在这里,你们同我将节礼送上去。”
几人应了一声,跟在谢珧身后沿着亭前石阶拾级而上。大约一炷香后,便见一角飞檐挑出,灰瓦上生了青苔,若不细看,几乎要隐没在树丛中。
谢珧驾轻就熟绕过一方大石,便看到眼前两扇木门,从门前的廊柱看来已有些年头,门上的漆却是新刷的。谢珧便道:“东西送到这里就行了,你们去石亭那里等我吧。”
众人走后,谢珧又等了一会儿,算着他们已经走远了,这才叩响门环。
良久无人应答,谢珧又用力叩叩门环,只听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谁啊?这般早就来扰人清梦。”
谢珧冷哼一声,也不回话,片刻后便听到里面出来木屐踏在青石上的声音,那步伐也同语声一样不急不缓,倒是同叶尖滴下的积水节奏一致。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白衣青年看了一眼仰头伸了个懒腰:“是你啊,进来吧。”
谢珧也不客气,径直走了进去,白衣青年眯着眼,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随手正要关门,却听到谢珧说:“门外有东西,还劳烦师兄搬进来。”
白衣青年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向门外看了一眼,只见足足四个木箱摞在一起,登时高声道:“谢珧!你!”
谢珧正登上几级台阶,转过身晃了晃手中的包袱:“给老师送节礼来的,”又抬头示意:“那箱子里是十年的雪酿,要不要搬,由师兄自己定。”说罢笑眯眯地回头走远了。
白衣青年看了那个笑,只觉得背后一凛,喃喃道:“这丫头,又在什么地方把自己困住了?”无奈只能皱眉看着眼前的几个大木箱,拍了拍后脑勺:“还真是难办啊。”
木案中央放着一只香炉,其中所燃的皆是柏木松枝,无端给这座本就清凉的石室增了几分清冷之意。谢珧跪坐在案旁,身边放着幂篱,面前放了一捧松子,正细细剥皮。
那白衣青年则在她面前来来去去,一刻也没有得闲,本就因睡起还未整理而散乱的鬓发显得更加散乱了。
“师兄,这都过了半个时辰了,不就几箱酒吗,怎么还没搬完?若是老师来,此时早已归置好了。”说着往口中扔了两粒松子仁,又絮叨起来:
“你说你跟着老师也这么多年了,老师每日什么时辰起身,你又什么时候起身?怎的半点好都没学到?”
“今日若不是我来,你岂不是又要睡到日上三竿?哎,人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收了你真是苦了老师了。”
白衣青年将酒放好,发现多了一坛,干脆揭了泥封,一时间酒香弥漫室内,他不禁赞了一声“好酒!”
谢珧拍案:“虞宗之!这是给老师的!”
虞宗之笑道:“给了老师,老师也会给我。再说了,既是过节,你这个师妹也不说孝敬孝敬师兄,传出去让人笑话谢氏女公子不懂礼数。”
“你!”
“再说了,我劳动这半日,也该有些犒劳。在这里谢过师妹了。”说着又低头看看案上,“啧,上次我放在这儿的杯子呢?怎的寻不着了?”
谢珧睨了他一眼:“哼,我就知道你定然不老实,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偷酒喝了吧?”
虞宗之跪坐在谢珧对面,笑着指了指谢珧面前的松子壳:“你不也偷吃老师的下酒菜?”
谢珧一把拍开他的手:“还不是等你等得无聊?”
“既然无聊,就到无一堂去等,何必在这里?”
“若不是我看着,这酒还能放到老师回来?”
虞宗之拍案站了起来,抓起酒坛:“罢了,不与你一般见识,喝酒去吗?”
谢珧漫不经心:“去哪?”
“自然是去畅然亭。”
“松风佐酒,倒也有趣。”谢珧淡淡回了一句,“只是我今日同老师还有事商量,你自己去吧。”谢珧将松子壳收进随身带的纱囊中,站起身向外走去。
虞宗之也跟了出去:“哎,好没意思一个人。果然掌家之后就和你兄长一样无趣了。”
谢珧瞥了他一眼:“谁都能像你似的,日日安闲,高枕无忧?你也真是好命,我兄长二十岁便入了洪将军帐下了,你二十岁的时候,只知道好吃懒做,上树下河……”
虞宗之忙出声打断:“罢了罢了,我见你那兄长一面,都要两日睡不好觉。年纪轻轻的,怎的日日那般发愁,看得我都替他愁。”
谢珧立刻瞪圆了眼:“与你什么相干?自己不上进,还看不得别人上进!”
“也不知是谁小时候同我说,她兄长最无趣了,还不守信用,说好了带她去集市,她在书房等了半个时辰,兄长都不肯逃课。”虞宗之还要说,却见谢珧捏紧了拳头,便连忙赔礼,“都是我的错,你兄长千好万好,天纵英才,朝廷栋梁。”
谢珧再不理他,虞宗之转过脸去小声说了句:“与我何干?”
片刻后,虞宗之又道:“从前你送节礼也不过是过年时才送,今日是什么节?”
谢珧冷笑一声:“真是在山中日日消磨时光,连今夕何夕都不知道了。今日是五月初三,后日便是端阳了,还问是什么节呢。”
虞宗之一拍前额:“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两日蛇虫鼠蚁都出来了,恼人得很。”
“罢了,罢了,你哪天过错了年,我都不稀奇。”
“过错了便过错了,山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只是你从前也不曾送过端阳节礼,今日……”虞宗之眯起眼来上下打量了谢珧一番,“你要与老师商量的事必定小不了吧?可否让我听听是何事?”
“不可。”谢珧只冷冷回了一句。
“既是如此,那想必你也不想知道老师如今在何处了。”
谢珧听了转身看着虞宗之:“好啊,你知道,却在这儿耍我是吗?”
“非也,非也。老师昨日收到了一封书信,说是今日要上凌云峰去见一位故人。你我自然不便打扰。”
“故人?是老师从前的朋友吗?”谢珧皱了皱眉。
“多半是,这一去没有半日怕是回不来。”
谢珧默了一阵:“我就在这里等老师回来。”迈步进了无一堂。
虞宗之进来顺手拿了个杯子就要去畅然亭,却被谢珧一把拉住:“不许走,在这儿等着。”
虞宗之苦了脸:“若老师今日不回来,你今日便不走了吗?”
“对,不走了。”谢珧坚定望着虞宗之的眼睛。
虞宗之长叹一口气,将酒坛放在案上,自己先盘腿坐下:“你这丫头,真是从小跋扈惯了。罢了,我一人喝酒也没趣,不如听你说说山下的事。”
谢珧坐在虞宗之对面,看着他斟满一杯,往自己面前一推:“喝吗?”
谢珧摇头,他便伸出两指将杯子勾了回去,自饮起来:“十年的雪酿,果然与众不同。说起来,你拜入师门,也有十年了吧?”
谢珧点点头:“这正是我拜师那年酿的酒,一直不曾有人动过。”
“十年,弹指一挥间哪。”虞宗之叹了口气。
“想不到师兄你竟然也会有如此感叹,我还以为你每日饮酒,足以忘忧呢。”
“忘忧?呵,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若当真忧愁,又岂能忘得了?”虞宗之这话音里带上了几分罕见的沉重。
没来由的,谢珧忽然觉得面前之人有些陌生,可又说不出什么。虞宗之身上有些模糊的东西,她想看清,却又看不清。
在谢珧犹豫的须臾之间,虞宗之又笑道:“我这种人,是向来不知忧愁的,也不必忘,喝酒不过图个痛快罢了,不像你们这些俗人。”
谢珧没好气睨了他一眼:“你整日最清高了,今夜你就到树上去睡,免得床榻接了地气,把你也带累了。”
虞宗之摇着喝空的酒杯,深深点头:“余深以为然也。”动作颇有几分滑稽。
“呵。”谢珧这几日满腹心事,此时却也被他一副管他天翻地覆,只是万事不挂心上的样子给逗得笑了出来。虽只有短短一瞬,虞宗之却已觉察:“这就对了,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成日愁眉深锁,像什么样子?小心像老师那样眉心刻上一个‘川’字!”
谢珧心情确实好了不少,决定先把要和老师说的事情放一放,坐正了身子,凝视着虞宗之:“师兄,你看着我的眼睛。”
虞宗之眼神瞟过谢珧,又飘向远处,笑着问:“干吗?你这副样子,跟老师似的。”
谢珧坚定:“你先别管,照我说的做。”
虞宗之举杯送到唇边呷了一口:“无趣!”
谢珧索性起身绕过木案,蹲下直视着虞宗之的眼睛:“师兄,你看着我的眼睛。”
虞宗之一口酒差点呛住,摆了摆手:“师妹,非礼勿视,非礼勿行啊。”
谢珧也不理睬,将身子略略前倾:“你到底偷喝了老师多少酒?”
虞宗之似是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好容易把酒咽下去,却又大声咳嗽起来。谢珧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断断续续道:“师兄……你……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怎么……叫我……吓成这样……,哈哈哈哈哈哈。”
虞宗之也不说话,转过身去摸案上的酒坛,几乎将酒坛碰到。摸到之后,便揣着酒坛和一个杯子匆匆出了无一堂,还撂下一句:“你自己在这儿等老师吧,我喝酒去也!”
谢珧转身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又笑了一气,这才慢慢踱出堂外。
无一堂外遍植松柏,雨后愈发散出一种清香。昭化二年,谢珧便是在这里拜白堂先生为师。
幼时老师教授诗书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只盼着有一日能将那厚厚的书卷全都学完,这样就不必再每旬上山,不必登那湿滑陡峭的石阶,不必在夜晚看到那些阴森可怖的树影,不必再受先生拘束,也不必再被师兄捉弄。
可是十年过去,这无一堂竟成了她身处困顿时最先想到的地方,这些松柏的气味也让她想起便觉安慰。
十年,当真如弹指一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