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

　　行云正闭目躺在屋檐上晒月光。
　　身边有人从檐下翻了上来。
　　“有事找我？”她睁眼看到了江愍，懒洋洋地坐了起来。
　　“嗯，要紧事。”江愍点头。
　　“你倒是直接，说吧。”行云冷笑一声。
　　“淮左突发时疫，病状蹊跷，劳烦你替我跑一趟，去看看和溯洄族人有没有关系，别太张扬。”江愍言简意赅。
　　“时疫？”行云皱眉，“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消息封锁了。”
　　“那和溯洄族人有什么关系？”
　　江愍只是摇头。
　　“我不确定。”
　　“溯洄族人的事，你前儿不是打算放任自流不管了么？”
　　“兹事体大，若我的猜测没错，放任不管贻害无穷。”江愍说道。
　　“嘶，什么事啊？”
　　“我不能妄下定论。若我没猜错，你看到病症自然明白，到时候回来告诉我就行，”江愍声音低了下去，“但愿是我多虑。”
　　“知道了，我就是个劳碌命，”行云重又躺了回去，“再这么替你奔波下去，我离消散也没几天了。”
　　“你还能停留人世的时间够凡人从出生到入土一辈子了，不急。”江愍面色淡淡。
　　“也是，只不过比起溯洄族人，这点时间还真是不值一提。”行云说道。
　　“我有时候在想，我们有着那么长久的寿命，究竟是神女的赐福还是诅咒啊？”她偏头看向江愍。
　　江愍没有看她，静静望着一轮明月，良久摇了摇头。
　　“赐福抑或是诅咒终究还是人的悲欢，神女不知道，也并不在乎。”
　　“对了，景绥宁也要去淮左，你暗中顾着他一点，别让他出什么差池了。”江愍说道。
　　“感情是在这等着我呢？你家大监察又不是小孩，可比我能打多了，需要我看顾？”行云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不过既然他也要去，那你跟着他去不就好了？”
　　“此事与他无关，别把他牵扯进去。”江愍摇了摇头，说道。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这个死人？”行云打了个呵欠，“知道了，我会去的，没什么事赶紧走吧，别挡着我晒月光。”
　　翌日，慈园。
　　“情况很棘手，城中已设了多处养病坊，医士们都在全力救治，但目前仍未找到病因，也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方子。”厉晴眉头紧锁。
　　“江夫人呢？可有对策吗？”柔柔的女声响起，景行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是一位身着红衣的年轻女修，眉眼柔和，细看甚至与苏逸尘有一丝相似。
　　是苏皎，苏逸尘的小姑姑，身边坐着她的夫婿秦熠，座中除了厉晴和江慈，其余人皆是才赶来没多久。
　　“江夫人医术精湛，想必早有对策。”秦熠说道。
　　“惭愧，束手无策，”江慈只是漠然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江慈行医多年，但此等病症的确闻所未闻，我与仙盟的诸位医官推测一致，此次时疫，更像是咒术，还请几位谨慎追查。”
　　“可若是恶咒，让这么多人同时中术，这么大的动作怎会一点异象都没有？苏皎才疏学浅，从未见过有如此症状的咒术。”苏皎不解。
　　“这便是我们需要追查的了，苏夫人，”厉晴说道，“江夫人可否将目前的详细情形告知我等？”
　　“自然，”江慈点头，“这次疫病传染性极强，最开始出现的那一众病人都是城外的，沿着铭渠一条支流的许家村，整村人几乎无一幸免，因为起初的症状是高热不退，村医并未放在心上，等终于发现异样时，已经不知不觉传遍淮左全城了。”
　　“那源头可有派人查看过？”厉晴问道。
　　“在我看来并无异样，况且随病情发展，病人会逐渐与行尸走肉无异，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直接搜魂呢？”秦熠问道。
　　“秦先生说笑了，搜魂之法对人损害极大，无论如何不可轻用。”江慈看了他一眼说道。
　　“口服，或是皮肉破溃处接触到患者的脓血都会感染，目前城内人心惶惶，诸位务必小心。”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苏皎点头，开口说道：“既是如此，那我和秦熠便先行一步，派遣人手前往城内的医馆和养病坊询问一番，厉宗主，景大人，还有江夫人，我们这便告辞了。”
　　“我还要去处理赈灾事宜，也不多留了，景大人若不放心也可一同前往。”厉晴起身说道。
　　“厉宗主为人最是公正无私，何来不放心一说。”景行笑道。
　　“景大人愿意信任我自然感激不尽，但大检察的职责所在，稍后我会差门中弟子将明细与账册送至景大人手中，到时就请景大人过目了。”厉晴认真道。
　　这是真的不必。
　　景行的笑容快裂开了。
　　送走了几人，景行松了口气，“看来这疫病不容小觑。”他转身对江慈说道。
　　“你为什么要来淮左？”江慈问道。
　　“监察。”
　　“这又是何必——罢了，我不管你，但这疫病比你想得更凶险，你自己当心。”
　　“嗯，医馆人手怎么样，够用吗？”
　　“我这儿还行，但别处难说，整个淮左目前最起码有四成的人染病，过几天也许更多，医宗那边派人来了么？”
　　“派了，就这一两天到。”
　　“有病情好转的人吗？”
　　“没有，几乎全都在恶化，”江慈摇头，“但倘若真是恶咒或是邪术，再怎么医治也是治标不治本。”
　　“能带我去江家的医馆看看吗？”
　　“可以，但你当心。”
　　两人前后走在去医馆的路上。
　　“苏逸尘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江慈问道。
　　“没有，他这几天都是和季琛在一起。”
　　江慈沉吟了一会儿。
　　“怎么了？”
　　“这次疫病，或许你可以问问季琛。”
　　“为什么问他？”
　　“我总觉得我应该是见过这样的病症的，但记忆却很模糊。”她看向景行，“我只有关于他的记忆是模糊的，所以反推他有可能知道，当然，这只是猜测。”
　　“我知道了。”景行点头。
　　他忽然转身看了看。
　　“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景行摇了摇头。
　　医馆很快就到了。
　　景行接过女医递来的布巾围住口鼻，踏进了临时改出来的病房中。
　　地上躺着很多人。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亲眼所见，还是有些震惊。
　　一间病房里人不少，但却出乎他预料的安静。
　　昏睡着的男人脸上爬满了水疱，淋漓地滴着血水。清醒着的姑娘恹恹地望着天花板，并不在意是否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半睡半醒的老人露在薄被外的手已经依稀可以透过血肉看见森森白骨。
　　死寂，令人绝望的死寂。
　　景行见过很多这样的场景，但不管见过多少次依旧感觉到了窒息。
　　有人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景行低头，是个缩在墙角的小姑娘，八九岁的光景。
　　“怎么了，小姑娘？”他蹲下身问道。
　　“我害怕，我不想死......”小姑娘睁着一双烧红了的眼，有气无力。
　　“怎么会呢？”他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入手滚烫，“你叫什么名字？”
　　“七月,咳咳......”
　　“别害怕，七月，好好吃药，好好睡觉，你会好起来的。”他不知怎么从袖中摸出一块饴糖，放在了小姑娘的手心里。
　　透过衣袖，能看见她手臂上的水疱。
　　“谢谢哥哥......”七月用力地笑。
　　“七月，你能不能告诉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呢？”
　　“好几天前，和阿爹阿娘一起出去玩，回来就发烧了。”
　　“出去玩了什么？”景行声音尽量放柔。
　　“去河边......我掉到了水里，阿爹拉我上来，还有阿娘，我捞到了好大的鱼......”
　　七月迷迷糊糊地应着，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
　　“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她睡梦中也在念着。
　　景行不忍把她叫起来，起身离开。
　　“会好起来的，会和阿爹阿娘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七月念念有词。
　　“那孩子的爹娘已经死了。”江慈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道。
　　“那她的爹娘有说因为什么染上病吗？”走出了房门，景行问道。
　　“他们也说不出原因，只以为是着凉了，这一家子都是许家村那边过来的。”
　　景行凝眉，“这病症也不像是我见过的诅咒。”
　　“这一屋都是轻症，”江慈说道，“见过重症的你就明白了，他们根本就不是得了病，更像是浑身上下滴着水的游尸。”
　　“那重症的在哪？”
　　江慈摇了摇头。
　　景行于是了然。
　　“许家村在哪？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出城向东走，大概十里，我让红衣带你过去。”
　　“不必，你这本就人手紧缺，我去看看便回。”
　　景行的身手和修为江慈一清二楚，于是也不多言，由他去了。
　　景行走在出城的路上。
　　城内格外寥落，因此跟踪变得不那么容易了起来。
　　有人跟着他。
　　他轻笑一声，不急不慢地绕进了一条巷子，随后又七拐八抹换了好几条路，最后好整以暇地翻上了墙。
　　不出他所料，没过多久，“尾巴”懊恼地走到了墙下，大概是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跟丢了。
　　熟人。
　　“行云姑娘，”景行笑着开口，从墙头跳了下来，“眼下淮左可不适合游玩，姑娘来此所为何事？”
　　“嘶，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的？”行云被他吓了一跳。
　　“去医馆那会儿。”
　　“这么早？”行云一脸懊恼，嘀咕道，“不应该啊，我盯了那么多年稍......”
　　千年打雁被雁啄了眼。
　　不过她并未纠结太久。
　　“行吧有两下子，既然都被你看到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你要去哪？需不需要我帮你什么？”
　　“哦？”景行倒是没料到她是这个目的。
　　“别这副表情看着我，我也不想的，”行云摆了摆手，“你家里那位放心不下你，让我来看看情况。”
　　“季琛吗？”景行嘴角上扬。
　　“行了行了你有点出息，至于高兴成这样吗？”行云鄙夷。
　　“至于，”景行收了笑意，“他还叮嘱了你别的吗？”
　　“嗯？”行云迟疑了一下，想到江愍先前说的不想把景行牵扯进去的话，说道，“没有，我顶多跟在你后面看看这次时疫情况如何呗。”
　　“是吗？”
　　“嗯，是。”行云点头。
　　“你别蒙我了姑娘，季琛说了什么？”景行神情忽然严肃起来。
　　“......”
　　“我哪知道，他说话什么意思我懒得猜，”末了，她投降似的叹了口气，“他就是让我来看看这次疫病什么情况，暗中看顾着你一点，哪知道出师不利被你抓了个正着啊，我原本都不打算露面。”
　　“与溯洄族人有关？”景行心念电转，盯着行云的眼睛。
　　够敏锐的。
　　“我不知道，”行云摇头，“况且溯洄族人的事大多烫手，能不沾就离远点吧。”
　　“那就多半是有关。”景行点头。
　　“......”
　　“算了，你带我去看看病人我才能知道有没有关。”行云退了一步。
　　阁主啊你下次还是差遣我去砍人吧。
　　“病人，”景行顿了顿，想到江慈的话，眉头蹙得更深“病人有溯洄族人，还是这次疫病本身与溯洄族人有关，季琛是不是知道这疫病的底细？”景行眉头蹙得更深。
　　“你饶了我吧，这我是真不知道。”行云扶额，很想转身走人。
　　她现在怀疑江愍说话留七分是因为早就料到了现在的情形。
　　看她的表现的确是不知道，景行于是停下了追问。
　　“我带你去看看这次时疫最开始爆发的地方吧。”斟酌片刻，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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