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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朝王?
安阳地处东南,年年冬日和缓,三四月便杏雨梨云。自从上次听了李菜菜的书,容屿在府上的时间多了起来,即便日日都要入宫,也会搬些公文回家处理,以至于他府上的这间书房,本来算是个鸡肋一般的存在,一下子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栖岩兴起,买了几株树苗,想栽进容屿这院子。
那院子本身不小,建造之初被一地凤尾蕉填满,看着不算赏目,这才让栖岩有了将这院子改头换面的心思。是以种树前还得先腾地,挑了容屿出门了的一天,栖岩叫上丁竹华年,便打算亲自将此事揽下。挖凤尾蕉算是难活,三人各司其职,挖了半天,天擦黑了,才初见成效。丁竹心思,替三人备了手套,栖岩觉得闷热,便摘了手套,继续干活,丝毫没注意办差归来,正越靠越近的身影。
“你们在干什么?”
栖岩吓了一跳,手中动作一笨,便被凤尾蕉的叶子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她抬头,容屿不痛不痒地站着三人身后。他见栖岩神色不对劲,这才注意到她的伤口:“怎么弄的?”
想来他是没有看见栖岩脚边茂密葱盛的凤尾蕉,要不然应该不会问出这种没什么水平的问题。栖岩察觉他的关心,便笑着回答:“划伤了。”
天黑地快,不一刻就彻底暗了下来,可担忧的眼神,栖岩目光如炬,再黑也看得清。容屿将她拎起来,转头朝着身后一堵墙吩咐到:“拿药箱过来。”
两人走到门前,栖岩眼光一闪,倏地瞥见堇瑟站在外面,探出来的树枝遮住她半边脸。她脚步一顿:“堇瑟?”
堇瑟朝栖岩看过去,和看见街边自来熟的推销人员一脉相承的眼神。栖岩连忙朝她跑过去,站在她面前,挤眉弄眼地摆弄着五官:“你记不记得我?”
堇瑟站在树后,冷冰冰地瞧着突然凑到她眼前的人,除了莫名其妙就是莫名其妙。
“没事,”见她没有反应,栖岩体谅地笑笑,“从前我们关系挺好来着,”说罢,连风打在脸上都有些恼人,她悻悻然朝容屿走回去,走着还不忘回了几次头,装作大气地摆摆手,“没事,没事。”
从前的堇瑟,虽每次都对栖岩吹鼻子瞪眼,危难时刻诚然是个不离不弃,舍生忘死的朋友,甚至但凡有人对她目光稍稍凶狠些,堇瑟都会下意识地侧步,半个身子挡在栖岩面前,摆出母鸡护小鸡的姿态。栖岩想到这里,登时鼻子一酸,好似容屿将她忘记,都没有堇瑟将她忘记来得委屈——她岂不是白白挨了她从前那些骂了?
栖岩坐下,下一刻,院中的‘那堵墙’丁竹屁颠屁颠地抱着个大医药箱跑进来,一头大汗,放下后,又乖乖站在容屿身后,像是急着证明他方才他是走火入魔,才会片刻身在曹营,助‘纣’为虐。小丫头端着热水和毛巾,也走了进来,她身后,堇瑟也跟了进来。
堇瑟,堇华年…栖岩一拍脑门:原来是亲姐妹。
丁竹关上门,蜡烛憧憧,容屿就着光,察看栖岩其实并不严重的伤口,随手示意小丫头上前包扎。栖岩倏地一把扯过容屿的袖子,把自己当成了棵有话语权的葱:“容访落!要不你给我包吧。”
“放肆。”
堇瑟陡然发话,栖岩一个激灵。
她犹如一尊在世阎王,即便她那寒窟似的嘴,蹦过了无数能将栖岩冻伤的话。栖岩叹了口气,自说自话:“看在我中水令那几日,你在我床边伤心了几日,我不跟你计较。”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一本正经的堇瑟,瞬间找不着北了,即便死在她手下的小鬼能铺满一座城,在栖岩这样荒诞路数面前,她依旧落了下乘。
容屿用眼光溜了一圈栖岩,却坐了下来:“直呼我全名,你是第一个。”
栖岩一怔,蓦地想起如今偌大朝国,他已然是那个万人之上了。于是立马改嘴,恭恭敬敬:“世子…”等下,他即位了没?“……呃,朝王?”
堇瑟无语地站在一边——这到底算是会拍马屁的,还是不会拍马屁的?
容屿没有理她,抬手拿起毛巾沾水,一点点擦起她的伤口来,还未等栖岩惊愕回神,他开口问回了正事:“鬼鬼祟祟,你想干什么?”
栖岩饶有兴致:“种雪梨树,要是开花了,肯定很好看。打算给你个意外之喜来着。”
“确实意外,”容屿放下染了血的毛巾,又打开药箱,“让丁竹种,你凑什么热闹?”
话毕,丁竹拿着药箱的手抖了抖。
栖岩看着他细致地上药,另一只手撑起下巴,光明正大沾沾自喜起来:“若我不亲自来,又哪来你给我上药的机会?”
容屿抬眼,看她笑得得意忘形,便作势放下药瓶:“华年,你来。”
“别别别,”栖岩连忙收了笑,“我开玩笑的——这是我的主意,我怎么好意思置身事外?一点诚意都没有。”
伤口细长,容屿起先只是不着痕迹地擦着边角,等真擦到伤口,栖岩额头还是疼出了些汗,连嘴里越扯越远的话也停了。只是即便再疼,栖岩也没吐出一个抱怨的字眼来,反而咬着牙,没心没肺地笑着。
“除了堇瑟,”容屿忽然停下动作,抬眉,“你还认识谁?”
栖岩不假思索地扒拉起手指,不客气地数起来:“还认识楚朔、苏爷苏娘,”正要往细数,可她楚国一趟,托容桃花的福,几乎将陆子舆整个后宫都认全了,人名一时太多,便只能拣着出挑的说,“你那同游江南的宇文霖赋,甩不掉的黎阳,她哥楚王,那姓安的前王后……哦,还有醉花阴里的玉阙。”
容屿低着头捣鼓着药瓶,听着栖岩一一细数,看着心思旁落,神情却晦暗不明。
他其实从头就相信了,不然他如何任由一个知道那么多底细的人,先安然离府,后易名入宫?只是栖岩粗心,还未想到这一层罢了,是以她从头到尾,都忽视了一个问题。
栖岩方才弃车保帅的胆子纷纷折返,打算趁热打铁,啃下他这步步为营的硬骨头,她正儿八经道:“你总该信了吧?”
他低声:“你指的是,我跟蛊后做了交易?”
没等栖岩回答,容屿倏地叹了口气,仿若遇上冥顽固执的小狗,正不讲道理,任性地挡着道。
“纵然我相信,一字一句都信,那又如何呢?”丁竹和华年不知什么时候退出了屋子,容屿耐心道,“万事可回得到从前?我可还是当日的容屿?”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听地栖岩忽然沉默下来。她自以为深谋远虑的计划,三言两语就被人挑中了软肋——即便他承认了一切,可他心里头的感情还会原封不动地留存着吗?可还会心甘情愿地再说出‘原觉着无可厚非,现在觉得物超所值’的话吗?
她近乎虔诚地相信着容屿,更是不知不觉中将容屿这号人物,排在了头几位重要的地方,是以关心则乱,想法从来都是有一出是一出,说是有一套缜密的计划,实则都是为了应付不让她下山的宗主而已,她根本没有想过,容屿即便相信她说的一切,可不会再喜欢她这件事情。
她胸中烦闷倾巢而出,眼前的人态度认真,看得她越发绝望。她慢慢抽回被他上药的手,药瓶袒露着瓶口,容屿手中的纱布也留在手中,他忽然间也忘了一切动作。栖岩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容屿的书房。
这一夜,她没有回屋,容屿也未派人来寻。若华年见她迟迟不回屋,定会去找他,他若没动静,便就是真的没动静了,栖岩大笑。
池塘边是一六角亭,六角亭外有一巨石。栖岩躺在石头上,偏不让自己好受,后背被硌得生疼,一疼就想起许多事。
其实在宫里那晚,所有事情都已经水落石出了。栖岩执意相信,即便抽掉他所有记忆,他也依旧姓容名屿,还是那个乐意带她回安阳看一看的人。所以一开始,即便他油盐不进,她的心也被裹满浆糊,如何都泄不了气,皮实又坚韧。
她原以为,最大的难题是他不愿相信过去发生的一切,而如今,真正的难题却从纸上跑了下来,越过她所有的假设,在一块她从未到达、从未料想的地方扎了根——即便容屿耐着性子将栖岩从‘陌生人’的那张单子上划去,却无法爱上她。
不可否认的是,容屿当日的爱意表达得十分委婉,甚至这‘爱’字,都是栖岩一厢情愿的描述,他自始至终,不过一句“物超所值”。即便如此,容屿说出这句话的天气、心情、处境、感受,她都难以复制——或许亲手奉上记忆可行,她却钻不进他的脑袋,无法将他所思所想一字排开,排出一个爱她的形状。
栖岩坐到日色喷薄欲出,晨风打在脸上,这才醒过了神。她踱着步子回屋,府邸上下,修葺一新,不过一晚,凤尾蕉都消失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是一片云蒸霞蔚的雪梨花林。
她愣了愣。
容屿坐在石凳上,听见声响,睁开眼睛,惺忪异常。栖岩刚踏进院门,就看见树下有一白衫,疏朗又疲惫。她皱眉,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你在这睡觉?”
“我在等人,”容屿慵懒的神情不多见,说着,又摸出一个轻巧的盒子,“给你的。”
“等谁?等我?”栖岩接过盒子,打开,“就为了送我一对耳坠?”
他不咸不淡睨她一眼:“这不是耳坠。”
“不是耳坠?”她取出这一对被主人否认的‘耳坠’,学识一时在玉石门路前搁了浅,看不出是翡翠还是琉璃,“那这是什么?”
“传家宝,”他偏头,神色自若,“我们的婚约,你若同意,我便昭告天下。”
栖岩皱着眉头,不确定地看着他。不过一月多前,他言之凿凿要各奔前程,如今又说要昭告天下?
也是,跟“传家宝”这样的身份摆在一起,“耳坠”这等单调的苍白描述,自然靠边站了。
世子殿下前脚坐怀不乱,不近女色,后脚便轻轻松松改辕易辙,连传家宝也送得,就算是杂食小狗,也吃不消他这样的一步登天。栖岩看了看手上握着的这对传家宝——这哪是还是传家宝,这根本就是一扇门,一扇衣衫褴褛地走进去,能佩金戴紫地走出来的门,一扇龙血凤髓加身,能从一无是处的‘段栖岩’改名为‘世子妃’的门。
这样一看,“传家宝”也该去和“耳坠”排排坐冷板凳了,应该叫“荣华富贵门”。
栖岩收起耳坠子,放回银盒里,只觉得自己还是叫“段栖岩”吧。
她看着他:“不是要风流云散、各奔前程——你发烧了?还是喝酒了?”
容屿坐得安稳,一丝一毫慌乱也无,拉下栖岩正欲探他脑门的手:“风未流得,云亦未散得,不是吗?”
有那么一瞬间,栖岩甚至以为,也许是这几日十八般武艺,让这冰山回了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摸摸搭上了一根情丝,不眠不休之间茁壮生长,生出了一条要与她海枯石烂的路。可惜这想法还是个胚胎,还未在栖岩脑袋里站稳脚,立时被她当成菜里的胡萝卜丁,给挑出来了。
容屿也不是什么一时兴起,心血来潮的人,更不是愿意将自己想法剖析示人之辈,她不明所以地坐着,只觉得鼻酸,鼻酸地想哭一场。
奇怪,这样的他坐在栖岩身旁,她难过,他不说话,她难过,他笑他哭,她都难过。从他字里行间,到言行笑谈,一切全部都让她难过。居然不是因为她不识玉,不是她饿的要死,不是她一夜没沾上枕头,而是因为她的心上人,说要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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