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雁记

作者:黑铁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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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州府衙。

      檀迦的眼睛竟蒙着一条白布。
      她步履如常,师爷将她引至主审位置,简要说明公堂上的情况:“特使大人,涉案的三名嫌犯皆在堂下。王爷正坐于您左侧,将全程听审。”

      檀迦朝谢观玉的方向略一拱手:“启禀王爷,卑职昨夜遭人暗算,被石灰伤了眼,需避光数日。今日审案,还请王爷与师爷通力协助……王爷可要验伤?”

      谢观玉道:“不必,特使辛苦了,请升堂吧。”

      两侧的衙役应声用水火棍齐齐敲击地面,开始喝堂威:“威——武——”

      仵作禀报验尸成果。
      “死者脖颈处有两道伤痕。一是指痕,是生前被人用手扼颈所致,但力道不足以致命,经验证与嫌犯年漱石的手印吻合。二是勒痕,凶器为死者本人的披帛,环绕脖颈五圈并打成死结,此乃致命伤。”

      “此外,死者面部有数十道划痕,凶器为石块,以伤口反应来看,是死后所致。”

      檀迦喝问:“年漱石,脖颈上的指痕你可认?”

      “……认。”年漱石跪于堂下,干瘦的脸上竟显出油尽灯枯之态,辨不出情绪。
      “那夜,我与夫人的确有过争吵,我掐她不过是为了恫吓,而她用剪刀刺入我的左臂。我去包扎伤口,府医亦可作证。回来时夫人已经断气了,之后,我又划伤了她的脸。”

      “为何划伤她的脸?”檀迦虽蒙着眼,仍准确无误地对准了他说话的方向。

      “因为,我怕十一年前的事情败露!”年漱石眼中露出一丝解脱。
      “十一年前,江家被诛九族,我作为执行官员,因为受到色诱,用自己的妻女换出了江左臣的妻与子——昨夜的死尸是江念慈。”

      “在看到尸体的一瞬间,我想的是,只要把她的尸体处理掉,寻个别的由头发丧,我的威胁就少了一半。至于谁杀的,那时的我并不在乎。”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无论是外头听审的百姓,还是堂内的衙役,都无法将这宅心仁厚的父母官与抛妻弃女、窝藏逃犯十一年的恶行关联在一起。

      檀迦一拍惊堂木,止了沸沸扬扬的喧哗声。

      她与师爷耳语片刻,师爷得令,暂停审理,向在外围观的百姓解释。
      “诸位,府衙公开庭审,本是为了彰显公正、寓教于案,如今此案牵涉甚广,为了免伤风化,也为了保护人证,只能清场密审!”

      府衙的大门关上,外头的人一点也没有散,关切地探听着江州十余年来闻所未闻的大案。公堂的氛围却愈发肃穆、沉重。

      “既然你这么怕旧事败露,在证词中也丝毫未提及,为何今日自己和盘托出?”

      年漱石手上的锁链发出震响,他伸手指向了年絮:“我躲无可躲!他——女扮男装藏在后院十一年,如今无处遁形!”
      他又转而指向了江雁锡:“而她,不是什么丫鬟阿雁,而是回来复仇的、我的亲生骨肉!”

      檀迦拧眉:“你说她回来复仇,可有实证?”

      闻言,一直沉默、呈怯懦姿态的年絮,走到正中央。
      他仍保留着案发当夜的装束,一身男装,未施粉黛,长发拿一根筷子松松垮垮地束好,举手投足的神态刻意豪迈,却活脱脱仍是个闺阁小姐。

      原因是他的那双脚。
      江雁锡看着他穿着的明显太大的锦靴,心中仍不是滋味,睫羽轻颤。

      年絮温好的声音响在公堂上,字字清晰:“启禀大人,草民亲眼目睹阿雁用披帛勒死了我的母亲。”

      檀迦问:“可是,她既然有入室杀人的能力,为何独独杀了江念慈,而不是你与年漱石?”

      “为的是全身而退。”
      年絮面不改色。

      “阿雁昏倒在年府门前,借机进入年府,本就是蓄谋已久。此前,平静的府中骤然出现了两桩怪事,一是通奸沉塘,二是滴血验亲,皆是阿雁主导——为的是赋予年漱石杀人动机。”

      “因此,她杀掉江念慈,年漱石为了旧事不败露,定然只能亲自处理尸体,被嫁祸含冤入狱。我这副男儿身是无可掩盖的事实,也必然暴露,而她则全身而退……这便是阿雁一箭三雕的计划。可惜,她杀人时被我撞破了。”

      檀迦转向江雁锡:“阿雁,此案除了尸体外全无物证,其他两名嫌犯皆指控亲眼看见你杀人。对于年絮的证词以及当夜为何出现于案发现场,你是否能给出解释?”

      江雁锡亦来到堂前,跪在年絮身侧。
      为何来到案发现场……此事牵扯到释空住持,涉及到皇室与僧侣的政治关系,自然不得袒露。
      “民女无从解释。”

      公堂上有一瞬微妙的寂静。

      释空住持就在府衙中,作为人证等待最后一刻传召。
      若将度牒一事和盘托出,江雁锡自然能够洗清冤屈,但年絮也会无罪释放。

      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年絮唇角扯出一丝隐秘的笑意,甚至不加掩饰地轻嗤一声,在肃穆的公堂上显得有些诡异。

      江雁锡抬眼,目光沉静,坚定。
      “不过,依民女愚见,此案的动机、证词扑朔迷离,最直接的证据还是致命的凶器——披帛。”

      檀迦颔首:“来人,将那凶器披帛,当堂呈验。”

      不多时,衙役将盛在托盘上的绯红披帛呈上,在堂前展开。

      江雁锡起身,问:“仵作大人,在从死者颈上解开披帛时,是否有精确测量过每一圈以及绳结的长度?是否对物证有所损坏?”

      仵作颔首:“姑娘放心,老夫均有测量,数据已记录在案,取证时佩戴鱼鳔手套,没有损坏。”

      “那么,有大人作证,民女已经足够洗脱罪名了。”
      江雁锡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手。
      “第一,男女因为先天骨骼不同,手臂长短、手掌大小皆有明显区别,死者脖颈被缠绕了五圈,以死者的脖颈为定点,大致可以推断出凶手手臂长度,而那个死结的大小,也与凶手手掌大小相关。”

      “第二,民女常年习武,指腹、虎口以及手掌都有薄厚不同的茧。而凶器的材质是软烟罗,其最大的特性就是柔软娇贵,如果是我将足以勒死一个人的力道施加于披帛之上,一定会留下异常的痕迹。”

      仵作依言勘测,回道:“启禀特使大人,披帛上并无磨损,且从绳结与长度推断,是一个成年男子所为。”

      年漱石见状,立刻申辩:“大人明鉴!我常年执笔批文,手指亦有老茧,而年絮,他自幼养尊处优,正有这样一双手!”

      檀迦质问:“年漱石,你是要当堂翻供吗?”

      “是!”
      年漱石斩钉截铁,背后却有百转千回的心思——此前拖江雁锡下水,不过是因为一时激愤。如今眼见无法将水搅混,他顾不得脸面,只想将自己摘干净。

      毕竟因旧案移交大理寺,审理周期长,也许还能绝处逢生。
      而朝廷特使来办的命案,大有可能斩立决。

      年漱石义正辞严:“此前是我先入为主,下意识以为是阿雁复仇。如今想来,当时后院只有年絮,而阿雁是在我处理尸体时才入府的。若她是凶手,大可直接离去,没必要回到案发现场,阻止我抛尸。”

      “那么,年絮弑母有何动机?”

      “因为,他是个心理扭曲、不男不女的怪物!”
      年漱石看着年絮,嗤笑起来,语调愈发激昂,仿佛折辱他,就是在折辱当日那不可一世的江左臣。

      “他恨我,恨江念慈。为了事情不败露,他自幼扮作女孩,涂脂抹粉,被锁在绣楼中。为了能穿上绣花鞋,他削足适履,打断了骨头裹小脚,至今不能正常行走。为了不变声,他损毁了声带,为了不生长,他长期虚弱,营养不良……他软弱无力,连我这一介书生都杀不了,于是,为了结束这一切,他挥刀向他的亲生母亲!”

      年漱石的眸子从未这般亮过,带着疯癫的快意,如赌坊中人性泯灭的赌徒,地狱深渊中的恶鬼……

      年絮一向苍白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他定定地注视着年漱石,黯然的桃花眼里露出毫不遮掩的鄙夷。
      他的声音极轻,却准准地刺在年漱石的痛处:“阴沟里的老鼠。”

      年漱石瞪着眼,直直朝年絮扑过去,却被衙役扣押在地。
      “就算我是无能鼠辈……那又如何?我苟活于世,就是为了看你们这些自诩高贵的人匍匐于我脚下,我活够本了!”

      檀迦问:“嫌犯年絮,你可认罪?”

      “我是江煦,不是年絮……”他喃喃,“我认罪。”

      檀迦盖棺定论,作出最终判决。

      “嫌犯江煦对弑母重罪供认不讳,年漱石换子欺君、毁尸辱身,即刻押入死牢。本案卷宗证物,即刻封存,送往大理寺复核。”
      她顿了顿,转向江雁锡所在的方向。
      “阿雁,作为人证,在旧案了结前,朝廷对你的身份有保护之责。你要继续隐姓埋名,还是重拟户籍?”

      江雁锡道:“民女愿继续隐姓埋名。”

      惊堂木最后一次落下。

      “退堂!”

      ……

      年絮被两个衙役扣押着,从江雁锡身前经过。
      他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遮去了大半脸颊,看不清面容,雌雄莫辨,周身笼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他什么也没有说,安静至极。

      年漱石却蓦然老泪纵横:“阿雁,不,絮儿,我知悔了……我从没有忘记你,忘记月晚,每一日每一日,我都在祠堂中忏悔自己的罪孽,我重新修建了更大更好的无相寺,每年十二月初九,我都会去祭奠……”

      江雁锡眉眼低垂,没有看他。
      所谓祭奠,究竟是供奉还是祈祷亡灵消散,已不得而知了。

      就如被毁了容貌的江念慈。
      她一直隐在幕后,在忠奴的袒护和两个男人的口诛笔伐中化为佛口蛇心的面目,至于她的真面目究竟如何,她的苦楚、她的无可奈何,已不可考。
      所有真相与往事随着她的尸骨一同被尘封在了无相寺中。

      “阿弥陀佛。”
      府衙外,释空住持从袖中拿出两张已盖了章,尚未来得及写名字的度牒,交给江雁锡。

      江雁锡紧抿着唇,歉疚道:“我一直举棋不定,浪费了住持的苦心……”

      “老衲真正的苦心不在于此。”释空住持轻捻佛珠,眼含慧光。
      “此刻,施主不正明白了那句禅语,愿意放过自己,静待因果成熟,自然脱落了吗?”

      江雁锡认真地点点头,五味杂陈。
      所有选择看似偶然,却仿佛注定引向种下的果。若非释空住持与谢观玉强行介入,此刻的她又会身在何处?

      “多谢住持。”江雁锡双手合十,虔心行了一礼。
      她又看向谢观玉,露出点笑,掉文恭维道:“也多谢王爷以身为鉴,倾‘心’相待。”

      谢观玉眼尾微挑,淡淡扫过她手中的度牒,很轻地笑了。
      “能换得江小姐放下屠刀,另辟蹊径,谢某亦倍感‘欣慰’。”

      听出他的揶揄之意,“共犯”释空住持捻着胡子,朗声而笑。
      江雁锡有些脸热,在唇枪舌战中败下阵来,小心翼翼将纸收好,朝他拱手讨饶。

      正在此时,江雁锡的眼睛被一道光晃过。
      她下意识眯眼,循着光线的方向望去——是檀迦。

      她腰间悬着一面小铜镜,随着翻身上马的动作,镜面暴露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光斑,不偏不倚落在了江雁锡脸上,转瞬即逝。

      檀迦再无一言,策马而去。

      江雁锡注视着她的背影,蓦地怔住,那一瞬,脑海中闪过许多被忽视的细节,如同拨云见月,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谢观玉说,不能让檀迦看见她的脸,檀迦巧合地伤了眼睛。
      年漱石要当众揭露她的身份时,檀迦蓦然打断,清场密审。

      江雁锡脑中回响着檀迦在公堂上唤过的一声声“阿雁”,那刻意冷硬、陌生的声线,此刻却与记忆中带着颤的声音轰然重合——

      一次次的逢凶化吉,不是巧合,从来都不是……

      那日在无相寺路上刺杀谢观玉,却在见到江雁锡的一瞬,鸣哨收兵、用披风遮住她面容的人,正是檀迦!

      “檀特使留步!”
      江雁锡立刻追了出去,心口似是被那面铜镜的光灼烧出一个洞,痛楚,可是异常空洞、荒芜,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看见铜镜的背面画着的图样,褪色了,看不清楚了,可她知道那是大雁衔着昙花……

      “檀迦、檀迦!别走……”

      檀迦闻声有一瞬的慌乱,被那嘶声呼喊刺痛。

      眼看就要追上,江雁锡急急伸手想抓住马尾,哪怕下场是被拖行。
      然而马蹄扬起一抔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仓皇的脚步一乱,绊得她直直栽进雪中,滚烫的血与泪融化了雪水,就差一点……

      檀迦身形一僵,旋即狠厉地一扬马鞭,马蹄踏着沙沙的雪,如离弦之箭,霎时飞奔而去,一路踏过长街,彻底消失在晨雾中。
      白布被泪水濡湿,从她眼上落下,她却不敢回头看……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旧人是枷锁,是挂碍,不该相见,不能相见。

      阿雁,青空万里,尽兴遨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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