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之恋

　　菲欧娜跟着侯爵走进的这所修道院附属寄宿女校历史悠久，已培养出不少上流社会交口称赞的名门闺秀，在贵族家庭中间颇有声誉。

　　这里的女学生们大多出身望族，不过也有一些望女成凤的资产阶级抢着把女儿送进来，盼望她们在此习得名媛的仪态，也便于和贵人家的女孩子攀上关系。

　　这些姑娘们被送到这里培养长大，受着修女们的教育，遵守宗教的清规戒律，以保存她们白璧无瑕的纯洁。她们被当成珍宝，却不是为了握在手心呵护，而仅仅是为了当成礼物献出。

　　在会客室迎接二人的是位灰白头发，令人起敬的老修女嬷嬷。

　　“多漂亮的可人儿！我发誓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孩子，”修女由衷地赞叹起菲欧娜的容貌，又拉着她的小手对侯爵笑道，“您可以相信圣玛蒂尔达修道院，侯爵先生。我们会还给您一个完美的小淑女的。”

　　菲欧娜既胆怯又期待地打量着这片陌生的天地。她和其她女孩一样换上统一的蓝色制服，头戴白色的软帽。可惜她那头旗帜一样火红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用发网掖进了帽沿底下，否则这副打扮真可让人产生某种美丽的联想。

　　女生们年纪各异，大的已有十六七岁，最小的甚至讲话还奶声奶气。她们大多三两成群，叽叽喳喳地交谈着，菲欧娜被独自抛在一边，惶惶不安地搓揉着胸前挂着的银质圣灵像，不知怎样才能融入同学们。

　　在教堂里听修女们做日课的时候，她身侧跪坐的姑娘们双手合十，摆出一副既发自真心、又显得刻意的虔诚祈祷姿态，菲欧娜悄悄观察她们的样子，模仿着合起手掌胡乱喃喃。

　　这新来的女孩注意到她们的手无不像天鹅绒那样白腻柔软，而她自己的却还带着尚未完全消下去的茧子和冻疮。祈祷完毕后，她自卑而难过地将手指往衣袖里缩了缩。

　　课间的钟声敲响，或高或矮的女学生们鱼贯而出。她们跑到院子各处玩闹嬉戏，风铃一样的笑声飞过死气沉沉的高墙。

　　头戴黑面纱的修女嬷嬷在远处阴森森的监视，丝毫不能阻拦她们烂漫的欢乐。这飘荡着宗教幽灵的肃穆园子里，一下子便洒进了阳光。

　　十二三岁的大女孩莎拉和克劳迪娅是孩子们的中心。莎拉·亨斯菲尔德小姐的一位年长姨妈是当地显赫的公爵夫人，也曾在这所古老的修道院女校里受过教育，如今是这圣所重要的资助人之一。

　　女孩们为此对莎拉崇拜不已，尤其是年纪小一点的，更是几乎把她的话当成公主殿下的懿旨那样遵从。不过总能对莎拉第一时间心领神会的克劳迪娅才是她的“心腹”。

　　大小姐莎拉坐在石台上，被姑娘们团团围起来，骄傲地接受着大女孩们的恭维和小女孩子闪闪发亮的目光。克劳迪娅学着上流社会的习惯，摆出庄严的神气讲了几句俏皮话。

　　这话编得不算特别幽默，可是莎拉咯咯地笑起来。她甩动着金色的头发，有时稍显做作地掩掩嘴，显然已在模仿贵妇人的举止形态。

　　菲欧娜蹲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盯着地上的小石子发呆。她已学过不少英语，记性也极好，但竖起耳朵聆听莎拉和克劳迪娅的谈话，当她们学着大人的样子聊到服饰、舞会和戏剧时，很多词她都不解其意。

　　不过，那边又开始聊到的新话题吸引了她。

　　“是呀，要是有个那样情意脉脉的小哥哥，每天爬到高高的树上只为给你采浆果，就是住在间野蛮人的小竹房子里也不觉得寂寞。”莎拉故作忧伤地发出一声叹息。

　　菲欧娜实在好奇，鼓起勇气走到她俩身边问：“你们说的是什么小哥哥呀？”

　　“你居然连保尔和维吉妮都不知道？”莎拉轻蔑地对菲欧娜翻了个白眼。①

　　克劳迪娅立刻尖声嘲笑道：“你是个乡巴佬，哈哈哈，瞧她的口音多么蹩脚！你不配和我们在一起玩。”

　　菲欧娜脸涨得通红，泪水一下子涌入眼眶，连地上蹲着的其她几个小女孩怜悯地望着她的神情也变得模糊颤抖起来。

　　这小姑娘强忍住没有眨眼，直到背对着同学们蹲回墙角，才掀一掀她那对蝴蝶羽翼一样的睫毛，让泪水落在地上。

　　“我真傻，竟还以为自己已经进了天堂！我从来都不属于她们！”菲欧娜悲哀地想，决心永不再尝试加入集体。

　　上音乐课时，她对着架上自己一窍不通的乐谱发愣。教室里的女孩们在嬷嬷的引领下唱起甜美动人的圣歌：“赐我生命的主耶稣，我日日夜夜赞美你，俯伏在你的荣光里……”

　　菲欧娜干脆没有张口。

　　“你身体不舒服吗，塞弗勒蒙特小姐？”年轻的修女关心地问道。

　　女孩倔强地摇摇头。

　　到了傍晚读圣史摘要的时候，小菲欧娜遇到了今日又一个更深重的劫难。

　　她不识字，又不通教理，却拒绝承认，只是在提问她教理时闭口不答，因而引发了看管嬷嬷的怒火。

　　这位长脸的阿加莎嬷嬷可远没有迎接菲欧娜的那位修女的和蔼慈祥。

　　菲欧娜的美貌没有在这嬷嬷心里引起怜惜，反而是激怒了她——修女们心知长相漂亮的女孩子不大会愿意加入基督新娘的行列，因而往往将美貌当作虔诚的反面。

　　“我再问一遍，你拒绝回答吗，小姐？”长脸嬷嬷厉声道，本就宽阔的眼白因瞪视而更加突出。

　　小女孩像个宁死不屈的战士那样沉默地立在原地。

　　“很好！让我们看看你这副样子以后能长成个什么淑女！”阿加莎嬷嬷尖刻地讽刺道，指着课室中央的台子命令她，“站到这上面来，对着大家行个屈膝礼，让教室的大伙儿瞧瞧你的仪态，贵小姐！”

　　菲欧娜面无表情地提起裙摆，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了个蹩脚的礼。

　　“就保持这个姿势别动吧，我的小姐！这样才好教你牢记淑女该有的礼节！”嬷嬷带着残忍的笑意对她说。

　　见菲欧娜被人人害怕的阿加莎嬷嬷施行这样羞辱的体罚，有些女孩以同情的眼神望着她，也有些和克劳迪娅一样幸灾乐祸地捂嘴偷笑。

　　菲欧娜接下来整堂课一直维持着屈膝礼的姿态，动也不动，直至双腿从酸软到刺痛，最后变得麻木。不过她这次反而没流一滴眼泪。

　　嬷嬷允许她下来时，她险些崴了脚，但立刻站直了身子。

　　直到床边冗长的晚祷结束，盏盏灯烛被吹熄，女孩们爬上各自的床铺时，这个十岁的小姑娘才埋在被窝里无声地哭起来。

　　她感到自己成了这个世上最不幸的人——短暂地尝到了家和亲人的温暖，如今却又被无情地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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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迪特放轻了脚步走进安德烈的卧室。房里并未熄灯，他的头偏向枕头一侧，眉头微蹙，看模样已陷入沉睡。

　　她走至近前，顺着他垂在床边的手臂，看见丢在地板上的书本。看来他大约是到了精力的极限，才不自觉地掉入梦乡。

　　床头的那根短蜡烛已到了燃尽的边缘，微弱的火苗仍在垂死挣扎，在他那童贞的苍白面颊上投下一片醉人的暗红。

　　她伸出手去拨开盖住他半边脸的金色乱发，接着弯下腰来，轻轻替他吹熄了灯烛。

　　安德烈的睡眠一向极浅，只是今夜应是实在累坏了，因而似乎未受打扰。

　　艾迪特穿着白色的睡袍，像幽灵一样，面无表情地静静立在他床边，直到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又重新看清了阴影中他刀刻般的容颜，耳中只回荡着他稍显短促的呼吸。

　　她开始不自觉地质问自己：难道一直以来，她爱他果真只是爱他周身的光晕，爱他所象征的一切？

　　在这副大天使的外表下难道竟也会掩藏着罪恶？难道他不是如羊羔般纯洁，烈火般炙热吗？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哪一面才是他的伪装呢？她想到这个问题，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多么奇怪，她在此刻竟联想起过去他爱抚的手指游走她周身时所带给她的颤抖，而她竟渐渐开始分不清这两种感受了。

　　对鲜血和邪恶的想象与眼前人的美貌融合在一处，令少女莫名地被一阵教她发冷的兴奋所包裹，在夜色之中为这禁忌想象的海波所吞噬。

　　于是厌恶变成了快感，怀疑变成了刺激，恐惧变成了渴望，她的指尖着了迷似地一次次划过他鲜红的薄唇，想象在这之上沾满了猩红的血……

　　他仍未有醒来的迹象。

　　她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去，噙住了他在沉睡中微微张开的唇，仿佛从中尝到了血腥的味道，这让她浑身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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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保尔和维吉妮》：法国流行一时的浪漫爱情小说，描写生活在孤岛上的男孩保尔和女孩维吉妮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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