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少年游

　　袁啸认出了对方，先是一惊，又是一怒，“李三你什么意思？”

　　李三转头，“奉人之命，杀你灭口。”

　　袁啸咬牙，“你敢背叛我？”

　　他一指陆昱：“我有淮安王府庇护，你休想动我！”他指着陆昱道：“是淮安王二公爷的身边亲信，你若敢伤他，改日公爷决饶不了你！”

　　陆昱猝不及防，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没想到袁啸偏在这时候这么信任他。

　　李三却很冷淡：“袁寨主，死到临头就不要挣扎了。什么公爷亲信，实话告诉你，今日下令诛灭灰坟寨的人，就是二公爷。”

　　什么？

　　袁啸后撤一步，神情从震惊到呆滞再到恍然大悟。他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陆昱，眼中升腾起怒火。

　　“好小子，你敢骗我！”

　　他拔出身后的厚背长刀，猛地砍了过来。

　　陆昱旋身躲过，刀劈在身后石壁上，发出难听的“兹拉”声。

　　陆昱不理袁啸，只是望向李三：“陆桐要杀我？”

　　李三不解他为何有此疑问：“你一介山民，命如草芥，公爷杀你又如何？”

　　他说得太理直气壮，以至于陆昱都懵了一下。

　　但这肯定不对，若陆桐知道有不明身份者调查灰坟寨，最先会怀疑的就是朝廷派来了密探。即使他没有证据，不能肯定自己的猜测，但以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性子，不会敢于去赌这风险。

　　那么，陆桐就算想灭灰坟寨，也会等“朝廷密使”们走了再下手。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让袁啸演场戏，让“朝廷密使”们以为炼铁、死囚都是灰坟寨自己过于猖狂而做下的，与淮安王府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等“密使”们信以为真，返回长安，这时再翻脸不认人，找人灭掉灰坟寨，将所有证据一毁，他淮安王府依旧清清白白，是为朝廷除灭贼患的不二忠臣。

　　明明好方法就在眼前，陆桐为什么会没想到呢？

　　但他无暇细想，袁啸一击不中，提刀再刺。就连曲兴也抽出腰中软鞭，霎时鞭影刀光漫天挥舞，密不透风。

　　然而一柄剑硬生生横插入那光影之中，一提一扯，顿时，如翻江倒海的蛟龙钉死在天柱之上，软鞭缠上剑身，再也不能前进一寸。

　　“滚开！”曲兴怒骂，眼睛还盯在陆昱身上。

　　在她对面，柳依依握紧剑柄，抬眼笑了笑：“抱歉，此人我还有用，可不能让你伤了去。”

　　“放开副寨主！”山贼中，山羊胡子见曲兴有难，大喝一声，拔刀冲上来。

　　两枚石片从人群中飞出来，分别打中他后颈两侧。山羊胡子出师未捷，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而那头，方暮尘收回手，对着苍澜皱眉：“我先看见的。”

　　苍澜耸肩：“见者有份。”

　　他拾起山羊胡子手中掉落的兵器，扬手抛给陆昱，高声道：“接着！”

　　陆昱飞身接剑，落地一挥，掀起一片青色冷光。

　　山贼们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纷纷拿起兵器，对准了对面众人。但苍澜那边还有不少逃出来的村民，他们苦山贼久矣，一见对方持刀相向，也抄起家伙，奋起反抗。

　　一时大家斗在一处，水牢内满是喊打喊杀声。

　　洞外，李三愣了愣。其实来的路上，他在脑海中构想了无数次灰坟寨众人面对死亡时的绝望和愤恨。然而实地到了之后，什么怨怼谩骂都没有，水牢里的众人忙着打群架，竟没人再理睬他。

　　不知为何，李三内心忽然多了几许萧瑟落寞。

　　他转身，吩咐手下道：“将干草点着，扔进去。”

　　“不直接放箭射死他们吗？”手下问道。

　　李三摇了摇头，“放火烧山动静太大，扬州府肯定会派人来看情况。箭伤痕迹太明显，一看就是人为，说不定会激起扬州府彻查的决心。”

　　李三摇了摇头：“况且，只要不亲自动手，就总觉得杀孽不是自己造的一样。”

　　他离开洞口几步，盯着手下人将干草点着，一捆捆扔进洞穴中。
　　另一边，陆昱拿到剑后，转眼与袁啸已过了上百招。他在袁啸换招的瞬间，推剑横前，格住袁啸的厚背刀。

　　“寨主请停手！”

　　“滚！”袁啸怒发冲冠，双目赤红，如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小骗子，别想再忽悠我！我今日誓要杀你！”

　　陆昱也气了，“我活着，或许还能保你一线生机。我若出事，你们才真是一个都逃不掉！”

　　他倒转手中兵器，以剑柄拍在袁啸脉门上，震得对方半边身子一麻。

　　“你自己看看周围！”陆昱退开，吼道，“烟雾越来越浓，这样下去，我们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熏死！你就算真杀了我又能怎么样？指望淮安王回心转意吗？醒醒吧，你已经成弃子了！再打下去只能大家一起完蛋！”

　　袁啸被他骗了人还坦坦荡荡毫无愧疚的气势镇住，忍不住问：“你想怎么样？”

　　“合作，一起脱身。”陆昱迅速道。

　　他又补充，“出去之后，有的是时间清算恩怨！”

　　“不可能的！”袁啸喘着粗气道，“这座山已经封死，出不去了！”

　　“谁说的？”陆昱指了指头顶上方，先前李三露脸的那个位置，“那不就是出口吗？”

　　“你是想……”袁啸一怔，又摇头，“洞口太小，人过不去的。”

　　“有办法破开吗？”

　　“做不到的。”

　　陆昱揪住他领子，怒道：“你自己等死我不拦你，你别想其他人跟你一起认命！”

　　袁啸也吼道：“毛孩子只会说大话，事实就是如此，能凭你喊几句就改变不成？”

　　“其实，”方暮尘突然道，“我上山之前，带了一些火药粉。”

　　她从怀中掏出一节密封的竹筒。

　　陆昱顿时眼前一亮：“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方暮尘看他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从一位炼丹师那里买到的。”

　　山贼和村民不知何时已经住了手，全都望着她手里的东西。他们也逐渐注意到洞内愈来愈浓的烟雾，他们也不想死。

　　陆昱看向苍澜：“交给你了？”

　　苍澜思索着：“我们还缺个容器……”

　　“容器有，”长孙遗策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他打开了胡佐使的药箱，取出里面的一个小砂壶，将里面的药材倒出来，“这个行吗？”

　　苍澜眼睛一亮，又遗憾道：“还需要助燃的东西。”

　　“咣咣咣”几声，柳依依将伙计们手中早已熄灭的、抹过松脂的火把扔他脚下。

　　“……”

　　陆昱点点头，“看来，可以行动了。”

　　他转头看向那些山贼们，意思很明显。

　　山贼们面面相觑，良久，终于有人迟疑问道：“你们……有把握吗？”

　　“不知道。”陆昱摇头，“但如果不试一试，只能坐着等死。”

　　那些人犹豫一下，终于道：“我跟你们干。”

　　这一表态，就如同开了闸口，很快，有更多的人放下武器，默默走到了他们这边。

　　袁啸瞪直了眼睛，“你、你们……”

　　大家很快达成了一致。苍澜从衣服上拆出棉线，埋进火药粉里当做引线，再用泥土将砂壶封死。他用衣服将木片和砂壶一齐包好，打上死结，末端还系了根绳子。绳子是用村民们贡献出来的衣服做的。为了不让洞外李三等人察觉异状，他们还继续佯装打架，刻意制造出的噪声中，苍澜几个起落，到了岩顶缺口附近，将包裹嵌在缺口处。

　　绳子那头已经固定在石头上，随着一声 “点火”，一位青年村民掀起一铲子着火的干草，扣在绳子上。火焰一下子就点着了绳子，一路上爬。

　　“躲起来！”陆昱断喝。

　　这座水牢两侧都有水渠，陆昱喊完后，所有人争先恐后扑进水里，激起一片浪花。

　　火焰烧着了包袱，点燃了木片，以及那一根小小的引线。起先只是安静地燃烧，随后，光亮炸开，从鎏金到橙红，如破晓红日喷薄，一瞬间洒遍整个天际。

　　火焰如蛇游走，所过之处片草不留。

　　“轰——”岩石终于被撼动。滚烫的碎石落下，遇水即灭，白烟弥漫，盈满整个山洞。

　　“怎么了？”巨大的响动惊醒了昏迷的李四。他耳边全是嗡嗡的鸣叫，意识还不清楚，被推推搡搡的人们挤得差点跌进水里。还是苍澜伸手捞了他一把。

　　顶端破开一个大窟窿，天光倾泻，照亮了阴暗逼仄的水牢。

　　“我们得救啦！”不知谁大喊了一句。

　　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从水中挣扎起来，攀住岩壁，手脚并用地向上爬。

　　方才巨响中使李三等人也受到了了冲击。他们被震倒在地，过了许久，才刚爬起，就看到底下向上攀爬的人群。

　　“不好，他们……他们要跑了！”

　　“快阻止他们！”李三吼道。

　　然而晚了，已经有山贼从洞口翻了出来，看到倒地不起的李三众人，想起就是这伙人害自己差点如此狼狈，怒从心起，便抄起兵器，狠狠殴打他们。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李三手下试图抵抗，却根本阻止不了不断逃出的众人。村民们捡起洞边的岩石劈头盖脸砸过来，砸得他们头破血流。

　　李三看着从洞口不断冒出的人，完成任务的希望逐渐破灭，他的眼神冷下来。

　　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了，那位大人说过，只要完成了这次任务，他就能接弟弟回家，让弟弟去念最好的学堂。他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但四儿打小聪明，识字多，会写文章，将来金榜题名，就是他们老李家第一个秀才！

　　不，秀才还不够，他还要做举人，做进士，中状元！到时候他们就翻身了，他们再也不用做下人，不用在热浪下给棉花除虫，他们能住进大宅院，吃好的喝好的，每天都斯斯文文，再也不用看人眼色过日子！

　　所以他不能失败！他要杀掉这群人，他要干掉所有人！他要爬到所有人头上！

　　李三颤抖起来，握住行囊中的弩箭，仓皇地跪爬到洞口。

　　头晕目眩的症状还未消退，无数雪花片在眼前飞舞，耳边甚至出现了幻听，仿佛有人在远方呼喊着他。但李三发射弩箭的动作不受影响，他已然顾不上周遭一切，甚至都不用瞄准，只是一箭又一箭机械地往下射去，锁扣扣到极致又猛地弹开，每一箭都蓄满了力道，异常凶狠。

　　“哥！”

　　凄厉的叫声撕破了李三耳边的混沌，幻觉和现实融合在一起，李三如五雷轰顶一般怔在原地。

　　他终于看清了从山洞里冲出的人，尽管许久未见，天生的亲缘还是让他在一瞬间认出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

　　“四……四儿？”

　　李四低头，茫然地看着胸口处插着一支羽箭。一切发生太快，他似乎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整个栽倒下去。

　　李三血都凉了，扔下弓箭扑了过去，“阿四，阿四你怎么样？”

　　李四抬手摸了摸李三的脸，想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存在一样。

　　“三哥，你果然……还活着……”他费力地张嘴，“村里人都说我疯了……可我不信，我说我一定能找到你……”

　　李四的面孔泛着一股衰败之气，每说一个字，就吐出一口血来，可见已经伤到了内脏。李三徒劳地拿手去堵，鲜红的血液流得他满手都是。

　　他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恍惚又回到两人父母刚去世时，兄弟二人在狭小的屋内抱头痛哭的场景。守灵守到深夜，年幼的李四靠着他昏睡过去，他也是这样宽慰着弟弟，暗下决心，一定养他长大。只要四儿有出息，他们老李家就有未来。

　　从那之后，李三种过田，当过船夫，干过挑夫，想尽一切法子赚钱，甚至不惜坑蒙拐骗杀人放火，干的坏事死上八遍都不够。他都想好了，等他死后，就到乱葬岗跟那些孤魂野鬼们作伴就行，也不用往祖坟里埋，省的老祖宗们看到他添堵。

　　可为什么，最后遭报应的，会是李四?

　　“哥在这里，哥就在这里。乖，三哥马上就能带你回家了……我们马上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他语无伦次起来，试图用剧烈颤抖的双手扶起弟弟，“你撑住……哥现在就给你找大夫，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走开！”苍澜从后面赶来，毫不客气推开他。胡佐使代替了李三的位置，迅速处理起伤口。

　　李四看到苍澜，眨了眨眼，似乎要说点什么，毕竟在灰坟寨心惊胆战的日子里，苍澜都还算照顾他，但是他和苍澜不熟，以至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澜哥，谢、谢谢……”

　　“别说话。”苍澜按住他。

　　李四摇头，急促呼吸着：“其实我……很羡慕你们，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却那么有本事……什么都不怕……就像，书里写的……我、我要是能像你们……就好了……”

　　他仰望天空，神情中满是憧憬，“下辈子……我也想成为……你们……”

　　他的身体迅速冷下去，眼珠变得浑浊模糊，呼吸也停止了。

　　几只乌鸦飞过林间，发出悲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