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佳彤到宿舍的时候宿舍内只有两个自图书馆归来正洗漱的室友，她同她们说笑几句也开始洗漱。一切收拾妥当，便把床上靠墙放着的折叠小桌展开，拿出笔记本电脑，扯出网线上网。另两位室友一个使用台式机上网，另一个则拿出MP3，一面听歌一面看书，间或以手机发着短信。数码时代，人与人的沟通看似快捷方便，其实，在更深层次的地方，反倒是隔阂了。能够真正留存下来的，也只不过寥寥几个知心人而已，不似过往，每到乐时愁时便呼朋唤友，大家笑闹一番，快乐时会更快乐，忧愁时那些忧与愁也会在欢乐中散去。佳彤这样想着，不免又自嘲跟随不上时代。
　　握着鼠标，佳彤漫无目的地浏览着常去的门户网站及论坛，似乎是意料之外，但又是情理之中地，她看到晓晨今日比赛的新闻，报道配图很有视觉冲击，郑恺与晓晨隔网相对，两双眼睛一样地锋芒毕露，仿佛蓄势待发的猎手。记者们在如实记录了晓晨的失败后，并没有忘记添上一句“这场比赛虽然并没有取得胜利，但是柳晓晨的才华已尽显无疑，他是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的存在是国羽的希望。”佳彤看着那行板滞且毫无感情色彩的印刷体字，轻轻地笑了。
　　柳晓晨，愿你能够用你的翅膀，飞到最高最广的那片天空。

　　夜似乎愈来愈深，晓晨坐在出租车的后座，看着转瞬即逝的灯光与大厦，脑海中却满是那个女孩转身的背影，笑得那样美，那样甜，转身时的样子如同翩跹的羽毛，他多么想冲上去把她紧紧拥入怀中，同时，那枚悬在胸膛的戒指非常固执地宣告着它的存在，坚硬的触感像是一根哽在喉咙的刺。然而倘使自己真的豪情万丈地做了情圣，之前的一切努力、一切放弃都不再具有意义。她是糖，糖是甘甜的是令人快乐的，却永远不是人类的主食。所以，还是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现在与未来吧。
　　至于爱情，若得，我幸。不得，我命。
　　回到公寓，电梯直升入十楼，晓晨走到房间门口，却没有开门，而是轻扣隔壁的房门。郑恺开门，笑着看一下手表说，还差五分钟，你很准时。晓晨看郑恺已经换过睡衣，用力牵动唇角笑一下说，打扰你休息了，我来取球包。郑恺拉他进门，让他在床上坐下，自己则搬了椅子坐在他的对面。然后郑恺面对着晓晨略带些严肃地说，晓晨，我正经跟你说一句，佳彤这个女孩子很好。乖，又懂事有修养，可是你现在正是上升阶段……
　　晓晨忽然打断郑恺的话说，郑哥，谢谢你的关心，可是我同佳彤只是朋友。
　　郑恺笑了。他说，骗你哥哥，你功夫还不够，你们两个的眼神表情都骗不过我。这女孩几乎场场比赛都来为你加油，明眼人都猜得到是为什么。另外我还要提醒你，在这个年代，媒体的力量不可小觑，当心他们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晓晨说，郑哥，我不骗你。我们真是朋友。
　　郑恺不说话，起身到储物柜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喝上大大的一口，然后看着晓晨的眼睛，不说话。隐约地，晓晨自郑恺目光中看到对阵时的犀利，可是却仍倔强地坚持说，我们是朋友。郑恺几口把啤酒喝尽，握着易拉罐的手稍稍用力，那只空罐就变成了诡异的扭曲形状，看起来十分地痛苦。他随手把它向垃圾桶的方向扔去，却没有投中，那只变形的空罐落在地上，寂寞地滚动几下。

　　这时，有人敲门，晓晨开门，是负责清点人数的助理教练，他微笑对晓晨说，原来你在这里。晓晨说，我同郑哥聊一聊。助理教练看一眼表情颇有几分严肃的郑恺，又把视线移到晓晨波澜不惊的清秀面孔上，目光中满是狐疑。晓晨说，一会我就回房间，不会耽搁到太晚。助理教练也不便多说什么，点点头便离开了。晓晨关好门，走几步捡起那只空罐，放到垃圾桶，还未全然站直身体，耳畔便传来郑恺的声音。
　　他说，我不爱诗词歌赋，也不懂琴棋书画，你那套弯弯绕绕我能欣赏，但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在，你仍旧说些虚情假意的场面话，我很生气。
　　晓晨深深叹一口气，然后转过身，缓缓走到床边，安静坐下。床沿有些低，他两条长腿微微蜷缩着，像是个受委屈的孩子。郑恺坚硬的心忽然有些微的柔软，他想，这孩子素来心事重，干吗非要求他像大部分男孩那样豪爽呢？他分明就不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人。于是他凛冽的目光也变得温和一些，视线里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明亮的眼睛如同电影慢动作般地眨了一下，薄薄的两片嘴唇随后轻轻开启。

　　郑哥，我没有骗你，我们当真是朋友。
　　郑恺拍一下他的肩膀说，不早了，快睡觉去吧。今天打球够累了。
　　晓晨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仍旧说着，我同佳彤相识将近四年。四年的时间也许并不久，可是我只有十八岁，四年已经差不多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一。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如果我是十八岁的栁晓晨，一定会同她恋爱，可是我却选择了一条最坎坷的路。作为羽毛球运动员的栁晓晨，是不能够恋爱的。
　　屋子里很静，郑恺突然有些明白他今晚为何回来得这样迟，又为何会在甫一见面时露出那种艰难潦草的笑容，于是他的行动好像脱离了意识，他站起身，走近晓晨，像在赛场边庆祝他的胜利时惯常做的那样，拥抱了他。
　　晓晨没有动，他在郑恺的怀里依旧说着话，仿佛要把这许多天积攒的心事全部释放。他的声音因了有阻隔而显得有些低有些闷，亦是让郑恺的胸膛有微痒的震动感。
　　晓晨说，我已经不止一次硬了心肠对她说，佳彤，我们是朋友。同她的纯洁比起来我是那么地功利那么地无情，可是没有办法，永远都是这样，必然要失去一些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在我的生命里，总有一些事情是比爱情更重要的。郑哥，我由衷钦佩你的努力，你是我的榜样。
　　郑恺松了手，揉乱晓晨的头发说，傻小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晓晨的眼睛依然蒙着一层忧伤，但是眼睛最深处的明亮仍是透过忧伤传递出来，他看着郑恺的面孔说，郑哥，如果我说你也是我的目标，你会生气吗？
　　郑恺忽然笑了，他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总有一天会死在沙滩上。
　　晓晨说，上次我赢了张哥，心情还是有些复杂。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刚进队的时候，他帮我练习步伐的样子。
　　郑恺刚才的笑容已经散去大半，却没有全部散去，他若有若无地笑着说，你说自己功利无情，其实你这人最重情义，心肠也最软。刚才我怨你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脾气不好你是知道的。
　　晓晨轻轻地笑着点一点头，然后正色说，郑哥，倘若我有一天胜了你，你还会同我做朋友的，是吗？
　　郑恺的笑容依旧隐约影绰，他说，你看我同张晨阳不一样是朋友。说罢，又挑眉且提高了音量说，你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胜我。
　　晓晨低头笑了，然后说，是我孩子气了。
　　郑恺淡淡地说，你已经足够成熟。我同你这样的年纪时，还险些因为打架被遣返原籍。
　　晓晨依旧笑着，然后起身拿着球包说要回房间，又说，郑哥也早休息。
　　郑恺忽然说，今晚别去跑步了，已经太晚。
　　晓晨提着球包站在郑恺面前点一点头。然后转身走开。还未出门，郑恺又对着他的背影说，晓晨，你的选择没有错，大丈夫何患无妻。
　　晓晨回头，对郑恺说，我不怕没有妻，只怕不是我想要的那个妻。
　　郑恺无言，须臾，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那晚，晓晨前所未有地失眠了，他在凌晨时自床上坐起，有光线透过窗帘透射进来，不知是月光还是清晨初绽的阳光。待视线习惯了微弱的光线后晓晨下床，坐在他的电钢琴前。像是一个没有思想的灵魂。
　　这架电钢琴因了有专业人士的指点在其中，所以性能十分优良，手感与音质若非仔细感受，已经与传统钢琴无异。而它同时又像所有的新生事物一样具有前人无法比拟的优势，譬如可以插上耳机。这样，那些音符便全部属于自己的耳朵。
　　晓晨带着耳机，手指在琴键上漫无目的地游离，渐渐地，那曲调便变得和谐悦耳起来。
　　他无意中弹奏出的曲子是贝多芬的《月光曲》第三乐章，这复杂多变的奏鸣曲当初颇费了些气力才弹得熟练，但比赛时仍被评委评点为缺乏感情而与冠军失之交臂。如今已经不必再参加钢琴比赛，却可能在这毫无预兆的时刻把它表达得如此痛快淋漓。
　　那失掉了听觉的艺术家，大抵也是因了兴之所至，才能用这样瑰丽的想象诠释出慷慨的情绪吧。
　　一曲弹罢，晓晨已是汗流浃背。
　　又是一次只属于自己的私密行动，如同那日的奔跑一样。

　　在同一个夜晚，常失眠的佳彤却没有失眠。
　　那日是周六，多多并不回宿舍，佳彤登陆聊天工具的时候看到她的头像是亮的。很快，那头像便开始轻轻晃动。双击后，对话框上显示多多发来的讯息。
　　今天的战况如何。后面紧跟着一个笑脸的符号。
　　佳彤答非所问，她说，多多，今晚我同柳晓晨彻底地谈过。
　　多多问，那么结果呢？
　　佳彤轻轻叹息之后在键盘上敲下，我们做朋友。永远。
　　发送后，她又补充一句，也许，比朋友会多一点。但是，只是也许而已。
　　多多的讯息不久后出现在屏幕，她说，佳彤，振作。
　　佳彤在表情栏找了很久，最后找到一个束着发带做奋斗状的头像，把它发送给多多，然后说，我已经想清楚，我与他果真是在不同的世界。他有他的坚持，我亦有自己的生活。
　　多多说，佳彤，不要气馁，我说过，你会幸福的。
　　佳彤回复一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又说，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多多接着说，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佳彤忽然问，多多，到底那所房子在哪里。
　　多多没有回复。对话框右上角的广告不停地闪烁，在商品经济主宰上层建筑的今日，还有谁会写一封信告知亲人是否幸福，又有谁愿意给予别人那些琐碎而温情的最本真祝福，于是那所意念中的房子，也成为了真正的海市蜃楼。卧轨而终的诗人倘若知道，一定会在天堂写下更多满含激情的诗篇，哀悼那些逝去的阳光。
　　佳彤觉得自己想得多了，有些黯然。爱胡思乱想的果真是自己，只不过是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为何要怨恨到意识形态的高度。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吧，就像他第一次对自己说做朋友的那一日，买到的两只地瓜，全部都是腐烂的。

　　屏幕上忽然多出一行字，多多说，我正在找那一所房子。
　　佳彤说，愿你找到。
　　多多说，你也会找到。
　　佳彤说，多多，谢谢你给予我的一切，请原谅我并没有什么回报。
　　多多说，你的友谊与信任便是最好的回报，况且，所谓朋友，原是不要回报的。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佳彤眼睛不自觉地湿了，她悄悄低头，不动声色拭去眼泪。

　　那一晚，佳彤很快便在室友的“卧谈会”中沉沉睡去。她又一次做梦，梦中的她有一所房子，房子的对面却不是大海，而是比大海更要高远广阔的天空，它的颜色也远比大海更蓝。她站在房子的门口，高高仰望柳晓晨与他的翅膀，他飞得那样地高，高到她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他眼睛里的光芒却似太阳一般明亮，照亮了一整片天空。
　　柳晓晨，属于你的时代即将来临，从转身的那一刻起，我便只是你的朋友与你的球迷。那多一点的奢望，还是永远藏在心中吧，就像那枚被锁在抽屉内的银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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