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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回到黑市的冷场
从城门回到熟悉的那条卖棺材纸扎街时,天色已经发暗。
灯笼一盏盏亮起来,纸扎的大人小孩、纸轿纸马挂在檐下,风一吹,晃得人眼花。
王劫生拢了拢斗篷,一颗心还飘在城门那块青石缝里——指尖摸到的那一点冷,像有根极细的钉子,从她指肚一路钉进脑子。
“门锁是一圈,小钉是一圈,魂牌铺是一圈。”她一边走一边数,“好嘛,整座洛阳都快被他们串成一串糖葫芦了。”
转角一拐,到了“祥和香烛铺”。
门口的香烛、纸钱照旧摆得满当当,只是门头那盏红灯笼比上次更红,红得有点刺眼。
掌柜在门口陪笑,见她来,先是一愣,随即堆起笑脸:“哎呦,王娘子,好几日不见,你这是——”
“上山看风景。”王劫生笑,“你这儿今儿香火旺?”
“旺。”掌柜一摸额头汗,“最近死人多,活人也多迷信,买纸买香的都当这是‘买命’。”
说着,他下意识往里屋瞟了一眼,又压低声音:“今儿别往里头去。”
“你这是拿我当官爷来查?”王劫生挑眉,“地下厅不开张了?”
“开是开。”掌柜苦笑,“只是不敢多开。”
他话音未落,后院方向传来一声干咳,一个略尖的声音在里间阴凉处问:“谁?”
掌柜连忙赔笑:“没谁没谁,一个来买香的小娘子。”
那声音便不再响了。
王劫生鼻尖一动——
门后那股味道,她记得。
不是老七的那股“酒和纸灰”和在一起的气味,也不是地下鬼阴,而是一种极干净、极讲究的“墨香”和“笔香”:写惯文书的人带的味。
司冥监的书吏。
“你请了新客?”她笑吟吟。
“客人都是自己来的。”掌柜陪笑,“有的客人,咱惹不起,只好请他坐里头凉快。”
凉快?
王劫生的眼眸在门内一转。
柜台后面的半截帘子放得比以往低,帘子缝里隐约露出半截青布衣袖,袖口一圈白边整洁,手里似拿着一卷册子。
那只手翻页的动作极有节奏,纸张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像尾巴。
“今儿不下去了。”她心里说。
嘴上却只道:“掌柜的有客,我改天再来找你家老七瞎聊。”
掌柜连连点头:“好好好,有生意再叫你。”
她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一笑:“对了,你这几日还收钉?”
那只青布袖下的手翻页的动作在帘子里轻轻一顿。
掌柜脸上笑意更硬了一分:“钉……大钉子小钉子,我们这小店哪里敢再收?大人都说了,这些东西该交公。”
“大人。”王劫生咂舌,“你们这儿也讲‘公私分明’?”
她没再追问,顺势走开。
脚步却没有离开那条街。
她绕到巷口拐角处,找了个阴影里一坐,手里拿起一串从隔壁摊上买来的糖葫芦,慢慢啃。
糖皮脆得厉害,一咬就碎,酸味直往鼻子冲。她吃得皱眉,却没丢。
“葛无咎把眼伸到这儿了。”她想,“黑市也要记在册子里。”
清虚观里,香烟缭绕。
大殿前云观主穿着一件旧道袍,手里拿着一卷刚送到的文书,脸上的皱纹压得比那文书还紧。
炽言站在殿门外,等他看完。
半晌,云观主才叹了口气,把文书递过来:“自己看。”
炽言展开。
上面印着司冥监小印,字写得端正而客气:
“近洛阳地脉不宁,鬼事频发。
奉诏,凡城中道观、寺庙驱邪镇煞、封墓安魂之事,
须先报司冥监备案,以便统一筹划。
若有擅自破阵、擅动墓穴者,
一并以‘乱陵乱冥’论罪。”
炽言眉头微皱:“连我们下墓也要报?”
“人家说得好听,是‘合力安魂’。”云观主苦笑,“其实就是一句——以后谁家画的符、封的鬼,都得给他们看一眼。”
“他们画阵,我们替他们擦屁股。”炽言冷冷,“现在擦也要先打报告。”
云观主摸着胡子,沉吟片刻:“你往乱葬岗、郡守墓、镇石堡跑了几回,司冥监心里早有数。这文书,是给我戴枷的。”
“你听?”炽言问。
“云观主不怕风,怕的是雷。”老道叹气,“这雷,是上头打下来的。”
他抬头看一眼大殿里那尊太上老君像,低声:“你师父在的时候,只说‘不要跟他们争阵’,还说‘自家看好自家那一块地’。现在他们把地划大了,你要真按他们说的,咱这一片山门迟早要变成司冥监的附庙。”
炽言手指在文书边缘轻轻一敲:
“以后我要下乱葬岗,也要报?”
“按文书,是要。”云观主道。
“那他们会说‘不用你去了,我们自己的人看着’。”炽言冷笑。
“你看得比我明白。”老道摇头,“你下得比我深多了。”
他收起笑,认真看着炽言:
“我不拦你下墓。”
炽言略一愣。
“你只记得一点。”云观主道,“你每次砍的那一下,不要替任何一方砍得太尽。”
炽言捏紧了文书:“我只替我自己觉得该砍的砍。”
“你觉得该砍的,”云观主道,“大概是葛无咎要用的,也是别人要护的。”
他苦笑:“玄真子叫你‘半阴半阳的钥匙’,我看你当个‘不开锁的钥匙’就好。”
炽言把文书折了两折,塞回袖里:“我会记着。”
记着,不等于听。
她转身出殿,走过院里的古槐树,槐叶在风里沙沙作响。树下几只纸鹤被风吹得打转,是前几日某个小道童闲着折的,原本挂在廊下,今天不知谁把线剪断,落了一地。
炽言低头,将一只纸鹤捡起来。
纸鹤腹部被人画了一小道符,笔画生涩。
“你们也想飞出城?”她轻声。
纸鹤自然不答,只在她手里微微一颤,然后被她放回槐树根边。
夜已深一层,香烛街上铺子大多关了门,只有几家夜摊还亮着灯。
王劫生从巷角跳下石墩,慢悠悠晃回“长生魂牌铺”。
铺子大门紧闭,门扇上用漆写着大大的“吉”字,底下画了两只狮子一样的怪物,嘶牙咧嘴。
门缝里透出一丝光。
有人在里面。
她绕到侧边小窗,贴着墙根一蹭,顺手捻下一片墙角藤叶,翻手塞在窗格与墙之间,给自己留出一线看缝。
内堂灯光昏黄。
掌柜在柜台后,一张张翻看写好名字的魂牌。桌上摊着一册小账——那册子上的字迹她见过,是司冥监属吏惯用的那种工整小楷。
掌柜的手略有些抖,每写完一个名字,就要抬眼瞟一瞟对面坐着的人。
那人穿着素净儒服,没戴冠,手里拿着一支笔,正往自己那本大册上抄写。
葛无咎。
他写字的样子,一丝不苟,笔落处不快不慢。
“刘某,魂归洛阳。”
“某小工,魂归洛阳。”
“某刀手,魂归洛阳。”
每写一行,那行字下方便多出一条极细的线,顺着纸边延伸出去,似乎与看不见的某处相接。
“他在画阵。”王劫生心想,“以字为线,以名为钉。”
掌柜忽然结结巴巴道:“大人,这几位……真的都得‘归洛’?有一位,说想回乡下老家……”
葛无咎笔尖停了一下,笑意却不见淡:“他买了哪一种牌?”
“……中等。”掌柜道,“能在洛阳有位置的那种。”
“那就回不了了。”葛无咎淡淡道,“身后路早给自己挑好了。”
他又在那行名字后头加了两个小字——“已锁”。
王劫生手指在墙缝上慢慢拢紧。
“原来魂牌是他们系统里的一张票。”她心里暗暗咬牙,“票上还写着‘不得退换’。”
葛无咎忽然抬眼,看向窗的方向。
王劫生心下一凛,整个人贴在墙上,一动不动,屏住呼吸。
不过一息,葛无咎目光又落回册子,只低声对掌柜道:“有人在窗外听,你知道就好。你继续写。”
掌柜脸色煞白,额头冒汗。
“她没动。”葛无咎说,“说明她还在看。”
王劫生在心里暗骂这家伙太会玩,咬了咬牙,悄无声息地退开几步,顺着巷子隐身在一块阴影里。
她不急着走。
她只是背靠一面墙,伸手从袖里掏出那枚在城门缝里摸到的“石缝小钉”,指尖在布料下轻轻摩挲。
那枚钉她没敢留下,只是蘸了泥在指头上画过纹路,再在今夜回城路上觅了一块无名石,将那几笔刻了出来。
石在手里,线在脑子里。
“城门、魂牌铺、黑市地下厅、镇石堡、乱葬岗。”她一点一点数,“他把这么多地方都拴在一盒册子里。”
她忽然觉得有些渴。
“明天去广慈寺蹭两杯茶。”她想,“顺便把这几笔给清宛看看,看佛门那本‘账簿’,是不是也被人偷翻了页。”
她正想着,巷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炽言走来,袖里还塞着那卷“备案文书”。
两人对视一眼。
“你街上看完阵。”炽言道,“我山上看完文。”
“文说什么?”王劫生问。
“以后我们下墓,要先给司冥监打招呼。”炽言说。
“他们真敢管你?”王劫生笑,“你要去乱葬岗填渠,也要写‘暂离一日,下坑一回’?”
炽言也笑了一声,笑意极淡:“他们想知道,我去哪里挡他们。你想知道,他们在哪里布。”
两人并肩走出那条暗巷。
街尾有茶摊,摊主正打算收摊。看见两个姑娘走来,犹豫了一下:“这会儿了,还喝?”
“喝。”王劫生道,“给我一碗热茶,给她一碗苦茶。”
“我不喝苦茶。”炽言道。
“你刚灌完药。”王劫生说,“嘴里全是苦的,喝不苦的也苦。”
茶摊老头笑了笑,把两碗茶都换成一样的,推过去:“年轻人,嘴苦,心甜就好。”
王劫生捧起茶碗,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沫,看着碗里的倒影。
碗里浮着一圈灯笼光、一点星、一口被风扭曲的城楼影子——全压在这浅浅一碗水面上,死活溢不出去。
她抿了一口:“这茶,也出不了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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