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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顾
赶集往返足有三十里,好累。猪喂了,人也弄的吃了;一如既往的忙完,我坐油灯前支起小镜—— 嚯,这长发盖脸的模样,俨然日本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
卖菜所得五毛钱仅够买盐和煤油应急,哪还有余钱理发?为节省开支,过去我俩都是自备工具,相互打理。哥走两月多了。我有些犹豫,总不至为省钱,请人帮忙,也来个纯土家花式吧:
一盆热水往跟前一搁,跟受刑似的坐着。一人主剪,一人打下手。头顶上基本不动。一把借来的大剪,随意乱剪,立马就带去游街似的。剪完往水里一闷,抹点榨过油的茶枯泡的水。于是更危险的来了:全村没把剃刀,都直接抄起能找到的任何锋利物,比如杉刀、镰刀上阵。看着那手握利器,费力地刮去残发污垢,露出一块块头皮。执着坚持下,亮色渐成一圈,凸显着幸存的两片大耳,似顶个马桶盖的模样就出来了。尽人观瞻。全过程像刨猪,像剥羊,像剐猴。够惊险的。
想想都胆颤,我决定自己打理。
推子往头上捣鼓,两鬓还勉强对付,一到后脑勺就抓瞎了。等反应过来,脑袋已成“灾难现场”。这半拉子工程,既不像个性造型的艺术家,也不像不羁风的流浪汉,像被狗啃过的。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抄起剪子一阵“盲剪”,揪起头发就咔嚓。青丝跟雪花似的纷纷往下掉,全仗的胆大不计后果。
正忙着,却突然意识到,屋外猪圈似好久都没了动静。手拂着镜里与只板栗刺球无异的造型,我侧头聆听。
上次磨玉米面剩下的点糠,拌猪食最多还能维持两天。多口人家的糠皮米碎都难养着头猪,我的艰难就可想而知了。窖里红薯见底,哪舍得多掺。于是刚才喂食,那家伙在食槽里拱来拱去,憋声抗议,不吃。“还反了你了。不吃?饿着!”我狠下心。
忙活完头发,我照旧凑到油灯下写日记,笔尖竟半天落不下。今晚就啃了几个红薯,此时胸口火烧火燎,却无法停止我思考:
自下放到此,近半年风雨无阻的出工,没舍得随便休息一天,本指望这至少能保证来年灯油和盐有了着落。眼睛都快望穿,年终决算终于出来了。刚才去看,扣除分粮,居然只收入八元六角,还没一分能落包里。多孩子户们粮食到手,粮钱却都账上欠着,遥遥无期的欠着。习以为常的生活,竟是这样。叫你一年辛苦都白干,再天天继续。
细想想,在以人头为主的分配制度下,家庭人口越多,就越有优势。若再把低价分得的相对富足的口粮,逢赶集捎去,偷偷以近十倍的高价轻松出手,一年的日常开销,就都妥妥的了。靠的孩子养大人,日子普遍好过得多。“大道至简”,土改不足五十人的村子,虽经三年天灾重创,如今却迅速增至一百二十,是否就是人们对政策的真实解读?
难怪懒搞得称干集体是“给别个养孩子”,长年挨饿,也不出工;难怪人们出工,个个要死不活。没盼头。
不过咱也有自己所好。这杉树皮顶的木屋,盛载着我那无处安放的“文学梦”:
岁月如歌。终有一天,我要把身边的故事写成书,将过去与未来串联起来(全不知天高地厚)。
而恢弘的叙事基于对现实的细切呈现,于是,每天我以最私密的方式留住过往,记下这些人间烟火,包括粗话俚语,已积成厚厚一本。像一背负使命者。是的,我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观念也在改变,包括审美。
汹涌着青春倾诉的热望,偶尔,我也会有韵无韵来上两段:
雨丝穿破春夜的薄幕时,自然的长卷正以露珠为墨缓缓舒展。当第一滴春雨叩响大地的陶瓮,蛰伏的生机便顺着溪涧漫溯 —— 那潺潺流泉原是山的琴弦,每道涟漪都是春神拨弄的颤音,让冰裂的石缝间迸出音符般的新绿。檐角的绿苔尚未惊醒,雀鸟已用翅尖掠过房脊与喙间抖落的晨露,碎成一片唧啾的晨光。
镜头摇向辞夏入秋的野径荒畦,野草间,一簇别样的生物,正以怯生生的弧度托举着赤诚。看那枚枚浆果在暮色里涨红着脸——当世人只看见茎叶上的绒毛如芒,却读不懂它用毕生积蓄的甜,把每粒种子都酿成琥珀……你就是草莓啊,却在此被冠以可怕的“蛇泡”。
……
咏春伤物。有点酸。
可不经意间自省,也颇有意味:自称小资,却连温饱都成问题,何谈“资”?自视文青,中学还没读满一学期,何来的“文”?荒谬。白天辛苦抡锄十几个钟头,夜晚却阳春白雪,沉浸在深奥的思考中。
最感觉荒谬的,是活得好好的,竟有人有那闲工夫,问“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活着不就活着呗?就像公园里的鸢尾兰,在这儿只能作豆豉叶垫筛底。再高贵的花儿,也得随遇而安接地气,哪来那多“为什么”。吃饱了撑的。
似一直在缥缈云端,如今脚才落了地。
其实我也早就在慢慢适应环境,学会生活。舍不得能储备荒的主粮,就餐餐满罐的红薯,上面仅铺着薄薄的一层玉米面,红薯、土豆当主食。架不住长年清汤寡水,前不久,不顾颜面,集上哪角落里,我花四毛钱,买回块红红的、芭蕉叶包着的病猪肉。洗洗煮熟,连肉带汤一锅,我风卷残云。在我看来,人与神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是否知饿。
至今,我仍难以理解,如今人们对食品安全的焦虑,在思考,为何当年我几食瘟猪而安然无恙。或许环境的剧变,激活了免疫系统升级,强大到如鳄鱼般能消化腐肉?或许长期的饥饿,我对死亡恐惧的淡漠,令死神也望而却步?
听,屋外猪圈的小东西,竟再不做声。
喝冷水也无济于事,我依旧感觉阵阵烧心。唉,如果今天那些白菜不卖,就不致如此。人躺下可能会好些。忍忍吧,春天来了,岩坷里那些细小无味的野葱,挖来连根带须的洗净,可以打汤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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